于是他说:“大概有九个人。”
任姜看他仆从簇拥,不下三四十人之多,都要设法掩护,是件极烦难的事;听说只有九个人,心头顿觉轻松,立即答道:“这一定办得到。”
荆轲没有想到,她回答的如此痛快!欣慰之馀,转生疑惑,倒要问个清楚:“你有把握吗?”
“虽没有十分把握,六七分是有的。”任姜紧接著又说:“过去也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形,有那反抗秦国暴政的义士,走投无路,我们总帮他设法逃出关隘。万一不行,也还有别的办法。”
“说我听听!”
“办法多得很。最简单的是,让他混在服苦役的队伍当中。我想,你那九个人,第一步便这么做;慢慢等机会再帮他们逃出去。”
这是个行得通的办法。荆轲在想,数十万人在营造的大工程中,混进去九个人,是看不出来的。但是,秦法严峻,若是下令大索,又当别论;因为这九个人而替数十万义民带来了灾祸,于心是无论如何不能安贴的。
于是,他很恳切地说:“任姜,我不愿连累你们。这九个人当初在挑选时,原曾说明,此去关塞艰难,旅途中不测之事甚多,所以遇险是他们意中之事,也是份内之事,能救则救,不能救大家死而无怨。为救他们,而害了许多人可不好。”
他这番话,又引起了任姜的强烈的困惑:“到底什么事,你说得如此严重!”
“你自己慢慢去想好了。”
“想是我自己的事。要救那九个人,我总要有个理由跟别人去说。你该知道,像我们这样子做事,最要紧的是一个诚字。说话吞吞吐吐,最犯忌的。”
荆轲深为为难,想了半天,答道:“我见秦王有所折冲,言语会很激烈,可能获罪下狱。等我身入囹圄,那九个人自然也会被捕;此所以在我入宫之初,就得帮他们脱逃。”
“你说的不全是真话。”
“是的。”荆轲一口承认,“你也不妨跟他们说,我说的并非真话,谅解我有不便吐露的苦衷!一切的一切──。”他指一指她的心,又指自己的心,表示一切心照不宣。
“好。就这样吧!”任姜站了起来,走到秦舞阳面前说道:“把你们燕国的名物给我些!”
“燕国的名物?”秦舞阳说了这一句,才想起来她指的是什么,赶紧连连答应:“喔,有,有!”
开了箱笼,秦舞阳找出燕支来,拿了些给她;任姜说不够,他又添了,添了还是不够,叫秦舞阳奇怪了。
“你一个人那用得了这么多?我找找,有别的土仪送你些。”
“傻瓜!”任姜笑道:“我是拿去分送这里的姊妹的。”接著又放低了声音:“我要叫大家知道,他跟我好。这样子,就是你不招呼我,我也可以自己跑来串门子。”
“喔,原来如此!”秦舞阳深深自惭;觉得世界上似乎每一个人都比他聪明。
不仅是秦舞阳,就是旁观的荆轲,也有著微微的惭愧。他实在太看低了任姜,回想榆次至邯郸道上,她一往情深,甚至多年未见的爱子,都可以暂时抛却,可见得是如何浑浑噩噩,毫无机心?而如今呢,处事又精细、又有魄力,深沉老练,足可担负重任。恶劣的环境,可以把一个弱者磨练得智慧而坚强;这是嬴政之流的独夫,永远所不能理解的──他们总以为黎庶百姓像牛一样笨,像羊一样驯顺,矛头所指,予取予求,这便注定了要覆灭;其兴也暴,其亡也速,遗憾的是,他无法眼看秦王朝的土崩瓦解了。
意识到这一层,他似乎有些心有不甘。但是,警惕随生,田光、樊於期、夷姞的影子都闪现在他脑际,他不自觉地低下头去,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许有一丝一毫的异念。
“我要走了!”是任姜的声音;声音很大。
他茫然抬起头来,颔首示别;看著她捧了一大捧燕支,步履轻快地走了出去,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秦舞阳也正目送著任姜离去,听得他叹气,回过头来,虽未说话,眼中关切困惑的神情,却表示了希望他有所解释。
荆轲没有解释,他站起来走了出去;秦舞阳也跟著他到了廊下,两人都是毫无目的地闲眺著。
“我这半生尽是奇遇!”荆轲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秦舞阳不知他何以发此感慨?只觉得应该对他有所安慰,于是接口说道:“自到咸阳,一切都很顺利!”
“是的。”荆轲信口而答,“现在就看你我的了。这样子事事顺利,而你我还不能成功,可就连自己都对不起了!”
秦舞阳一听这话,觉得双肩如骤然之间加上了千斤的重量,压得他难以负荷,顿时脸色一变。
这提醒了荆轲。他真个悔之莫及了!多少天来,他一直在下功夫,要把秦舞阳培养出一份从容镇静的情绪;不说举重若轻,只要按部就班做去,便可不出差错。想不到无意中一句话,毁了多少天的成就!
此刻再要拿什么话解释,只是把他心头的阴影染得更浓。荆轲无可奈何,只能把手放在他肩上,使劲按一按,表示他对他的信心和支持而已。
“荆先生!”秦舞阳一直苦于不自知;这时候到底把他平常不肯说的一句话,吐露了出来:“你看我能不能担当这件大事?”
“只要你不要老去想它,就能担当。”
“这样的大事,怎能不想?”
“要想的是我,不是你。”
“你一定在想,我不如盖聂可靠?”
糟了,越说越坏,荆轲有些烦躁,但强自抑制著,“舞阳!”他看一看四周无人,低声地说:“我本来没有苦恼;你这样的态度叫我苦恼!”
“喔!何必呢?”秦舞阳惶恐地问。
“你不能没有自信。‘那个人’身不满五尺,酒色淘虚了身子;你是八尺高的童男子,就徒手相搏,也能制他的死命!”
“是的!是的!”秦舞阳欣然回答;但忽又觉得说话不够谦虚,因而又流露出惭惶不安的眼神。
这是怎么回事呢!荆轲在心里想著;突有顿悟,真的不该用秦舞阳的!在他面前,秦舞阳自卑的感觉特重;如果跟别人在一起还好些,跟他在一起,有十分的力量,最多亦只能发挥七分;而况他原来就不过七分人才。
错了!荆轲仰首看天,在心中长叹。然而事已如此,只好一切都交付给命运。
从这里起,荆轲的心境,有了变化。他尽力鼓舞著自己,不让心里出现泄气的感觉;可是也不愿去多想进宫朝觐的那一天,会发生些怎么样的情况──那只有使自己紧张不安,他觉得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保持平静的心情,在平静中培养出弥满的精力,准备著到最后那一天去应付任何可能的变化。
于是,他想到了该去领略咸阳的风光。吴舍长知道了他的意思,派了人来做向导;他把秦舞阳留在舍中看守,欣然随著向导,策马出游。但是就这一次,他觉得已经够了;因为满眼所见,都是穿著黑衣服、低著头在吃力地工作的人,看不见一张开朗的脸,也听不见一声欢笑──只有“邪许、邪许”,力弱不胜沉重的呼喊;同时吴舍长所派的那个向导,主意大得很,什么地方可以看,什么地方不可去,都要听他的指使。荆轲惹了一肚子气,想想还不如在舍中休息的好!
真的还是留在广成舍来的好,那里至少还有个任姜。
任姜几乎整天在秦舞阳院子里。荆轲一天总有两三次过来谈笑。有时秦舞阳把她带到后院他那里来,去又找个借口,独自离去,留下他们两个人在屋里深谈。
这天是个例外,任姜一个人悄悄溜了来;从她脸上的神情看,她不是无因而至的。
果然,她第一句话就说:“你交付的事,我们已经筹划好了。到那一天,你一进宫,要逃的那些人,便得自己设法溜走,往东三里,有座石桥,过桥一片枣林;到了那里,自然有人接应。请你告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