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到一半,是燕地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重重苍翠松林环绕的荆馆,挹西山的爽气,来东海的波涛,独有一个喧哗的秋。
因此,荆轲的心更烦了!夜夜枕上,心潮与松涛俱起,总要到破晓时分,才能矇眬睡去。等醒了,第一个念头,总是想到夷姞──唯有与夷姞在一起,他那无形中所感到的沉重不胜的负担,才能稍稍减轻些。
但这也只是八月后半月的心情,一进了九月,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想到盖聂。如果盖聂没有消息,他希望夷姞也不要来,因为她对盖聂的关心,比他还深。盖聂不到,他无以慰夷姞,她的焦急无奈,而又强作宽慰,使他心痛如绞。
秋高气爽的荆馆,在夜里是凄凉,在白天是萧瑟,一池残败的荷叶,四围萧疏的杨柳,加上那座因为天凉而不宜再居,门窗紧闭的水榭,在荆轲看来,世间无此更无情,更无奈的境遇。
九月初十,荆轲有生以来最长最苦的一天。这是等候盖聂的最后一天。荆轲一直不相信盖聂会说了话不算,但是,考验盖聂却只剩下了这最后一天了。
一早,夷姞就来了,打扮得容光焕发,喜气洋洋,仿佛与平日不同。一见,荆轲就不安了!这是准备著来迎接喜讯的神情;盖聂如果再无消息,他不知道她将会作何感想?事实上他错了。夷姞不但不是准备迎接喜讯,相反地,她并未打算著盖聂能在这一天赶到。关塞萧条,行路艰难。征路迢迢的旅客,不能如期践约,是件很普通的事。不过,她深知他对这一天的重视,而且也想到了盖聂不到,他会如何地失望?所以已想好了一个为他忘却烦忧的办法,她提议去打猎,希望他在追逐雉兔的兴奋中,忘却了这一天是个什么日子。
“不,今天不行!”荆轲对她的提议,率直地拒绝。
“为什么?”夷姞明知故问,藉以表示她并不关切盖聂的行踪。
“我要等。”荆轲再一次强调:“我非等不可,一直等到盖聂来。”
“如果不见踪迹呢?”
荆轲默然。对于她所提出来的疑问,他能答也不肯答,因为这一点早有成议,无须再答。
夷姞却不肯放松,紧迫著问道:“你怎不说话?”
“我不想说。我只盼望著盖聂,他,他一定会来的。”
“但是──。”
荆轲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又说了句,“我到现在还不能死心!”
“好,咱们从从容容等著吧!”夷姞又说:“迟几天也不在乎。我相信盖聂决非那种言而无信的人,而且他决不会跟武平轻诺寡信。”
“是啊!如果是别人,我早就放弃希望了,只武平带来的消息,决不虚假!你刚才那些话说得好,盖聂决非轻诺寡信的人:也许是一种你我所不能预知的困难,阻延了他的行踪。我想──。”
“想说什么?说与我听!”
“我跟太子约定,到今天为止,如不见盖聂,便决定用秦舞阳,月中挑个长行的吉日,往咸阳而去。现在,我想再等个三、五天,因为我实在不能相信秦舞阳能担负如此艰难重要的使命。”
等个三,五天,自然不妨。真正的难题是:三,五天以后,盖聂仍是杳然,又待如何?既然要叫他忘记今天这个日子而忘不掉,谈到了为难的地方,何不索性就谈个结果出来。
于是,她说:“轲,你知道的,我很为难。……”
话刚开了个头,就叫荆轲打断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岂能让你为难?就算此刻便挑日子走,也在三、五天以后,所以虽等盖聂,其实并不算取消我自己的话。”
话中竟有些在表面上斤斤计较的意味了,夷姞大为不安,而且也略略感到不快,“轲!”她垂著眼说:“我的为难,可能是多馀的!”
荆轲骇然,“妹妹!你怎说这话?”他问:“莫非我有话说得不当?”
“是的。”夷姞率直地答道:“你不该不体谅我的心。你知道我为难的是什么?我只是心里觉得左右不是。依我的愿望,巴不得你晚些走,但也明知你迟早必有一走。这一走,要叫人放心!盖聂能来,最好,不能来,只好用秦舞阳──那时候,你们是生死在一起的伙伴,而你,好像从未想到过这一层,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你?我的为难在此!”
这下,荆轲完全明白了。她的话听来很透澈,其实还有未曾说出来的,她的为难,就在于一面是丈夫,一面是胞兄,她不忍催促他早早起程,但又不能不对太子丹负责──他知道她曾向兄嫂作过保证,决不会由于她的柔情,消磨了他的壮志。而此刻,可能照太子丹看来,她的保证在动摇了。
谅解了她的心情,荆轲反倒觉得易于措手了,“到底还是你细心看得清楚。”他平静地说,“我此刻就派人去邀请秦舞阳,我要跟他好好谈一谈,让我多了解他些。”
“好!我去。”
夷姞没有说明何以需要她去的原因。其实她是急于要到东宫去报告消息,荆轲已准备接受秦舞阳,对太子丹来说,是个好消息。在报告了这个消息之后,她还要提出一个建议:既然已有了最后的安排,便不妨从容些,让荆轲稍迟数日动身,有何不可?
“是的。这有何不可?”太子丹欣然同意,随即派人把秦舞阳去找了来,一起来到荆馆。
秦舞阳的内心异常兴奋。他一直盼望著能成为荆轲的副使──但是他并不知道此行的作用,只能猜想到是一个需要借助他的勇气膂力的任务,那不免危险,而他不怕,他只想像著能够在荆轲面前证明他是个生死不惧的堂堂男儿,便是一种无比的荣耀。
由于他对荆轲的尊敬,以及一份不可捉摸,无法形容的畏怯,所以见了荆轲的面,执礼极其恭敬,诚惶诚恐得近乎紧张了。
“太子!”叙过客套,荆轲谈入正题:“不知舞阳可知道入秦的计划?”
“我没有跟他谈过。想等你来告诉他。”
“喔!”荆轲想了一下,转脸问秦舞阳说:“你可曾见过大朝仪?”
“回荆先生的话……。”
“不必如此客气。”荆轲挥一挥手,“此后可能有一段时间,朝夕相处,大家随便些的好!”
“是。”秦舞阳仍然正襟危坐,微微低著头说:“我曾随太子朝贺大王,见过大朝仪。”
“几次?”
“两次。一次是去年大王寿辰,一次是今年元旦。”
“当时感觉如何?”
秦舞阳回想了一下,答道:“当时觉得应该小心些,不要失仪。此外,就没有什么了。”
“嗯!”荆轲点点头,看上去是表示满意的神情,秦舞阳比较宽松了。
“我还想问你句话。”荆轲随随便便地问道:“你对生死的看法怎么样?”
这一问可又叫秦舞阳感到严重了!但话却不难回答,因为凡为太子丹供养在后宫的勇士,平时都是以死节报知遇来互相勉励的,所以他慷慨激昂地答道:“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如果太子有所差遣,不论如何危险,决不敢辞。尤其是追随荆先生,更觉甘心。”
这番话为傍坐静听的太子丹所激赏,心想荆轲必有几句嘉许的话,谁知他不但默无一言,而且微微皱著眉,颇有厌烦之意。这使得太子丹为秦舞阳不平,而秦舞阳则是百思不解了。
于是他们俩都紧张地注视著荆轲,但怎么样也看不出他心里的意思,他沉吟著,目光极自然,极平静地移动著,仿佛根本无视于眼前有人。
太子丹是知道荆轲的,此时他正在作一个极重要的决定,秦舞阳却不了解,紧张得受不住了。
“荆先生!”他的声音有些发抖,脸色亦不正常,“请赐训诲!”
“训诲不敢当。却是有句话盼你紧记:遇事处之泰然!”
“是。”秦舞阳这样答应著,然而他不知道如何才可泰然?
“舞阳,你知道太子遣你随我去咸阳,是何使命?”
“此是国家机要,我不知道,也不敢打听。”
“那么今天──。”荆轲把话顿住,用征询的眼光看著太子丹。
太子丹心知这不过是一种谦让的礼貌,所以摆一摆手,表示授权给他来宣布这件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