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毒的匕首已经铸成,也作了一次试验,由秦舞阳持著那把匕首与一头身高七尺,狰狞可怖的猿猴搏斗。这个试验是太子丹与荆轲商量之后决定的,它有两重作用,一方面试验匕首的功效,另一方面也要看看秦舞阳的勇气与武艺。
那把淬毒的匕首,发挥了预期的效果。秦舞阳只用它在猿臂上划了一条口子,立即毒发倒地,一阵剧烈的抽搐以后,闭眼断气。当然,秦舞阳在未使出那致命的一刺之前,也露了一手,跟那与他一般高而力大无穷的人猿,翻扑扭滚,很纠缠了一会。
对于试验的结果,太子丹非常满意,荆轲未表示意见,而徐夫人却大不以为然。她认为秦舞阳根本不懂击剑,剑道讲究出手以前,毫无迹象可寻,要这样才能使敌人防不胜防,一击而中;胡扑乱舞,不是击剑。同时,她也批评了秦舞阳的性格:“不够沉稳!”
当时,太子丹表面唯唯称是,内心却极其苦恼。他向荆轲说了他的看法,“徐夫人不免有成见。她总以为唯有盖聂才配用她的匕首。”
“当时原是答应了她的,怪不得她!”
“我也知道,许了她去找盖聂,可奈海角天涯无觅处。”
“事未绝望。”荆轲答道:“武平一路都有消息来,此刻追到平阳去了。”
“只怕还是无用。”太子丹提醒他说:“自燕市动身时,说定了以三月为期,不管觅得著觅不著,这件事就算结束了。宋意是四月里回来的,现在是六月,骄阳如火,还累武平奔波,也实在于心不安得很。”
荆轲默然。他把太子丹的话想了一遍,懂得唯有“这件事就算结束了”这一句,才是话中的要点,等于明说:盖聂不必再找了,用秦舞阳就算定局了!
用秦舞阳是万不得已之计。能够找到盖聂,自以盖聂为妙。荆轲暗暗盘算了一下,觉得还是该尽最后的努力,于是问道:“请示太子,入秦究竟定在何时?”
太子丹觉得他问得突兀,不敢轻忽,想了想才回答:“荆卿,知道我的心境的,莫如你!照我的希望,最好此刻就见嬴政伏诛,然而办不到。我想,还是照预定的计划,八月初新凉天气动身吧!”
再一度确定了行期,荆轲便好作打算了:“那么,以七月半为期,到那时还不能把盖聂找来,就决定用秦舞阳。”
有了明确的期限,太子丹也无可再说了,点头同意,又跟荆轲商量,“武平久无消息,可要再派个人下去看一看?”
这倒是个很实在的建议,于是选了个熟悉平阳地方,而又干练可靠的人,南下去跟武平联络。
约莫十天功夫,派去的人,计算途程,还未到平阳,武平却已回来了。
一见面,荆轲大吃一惊!武平完全变了样子,满身风尘,不消说得;一张脸瘦得脱了形,只剩下松松一层皮垂搭著,双颊凹了下去,把那双失神的眼,衬托得特别大。他的嘴唇为外晒的烈日和他自己体内的高热烤得成了白色。在荆馆门前,浓密的树荫下,瘫作一堆,不住喘气,那模样就像一只饿了几天,无家可归的癞皮狗。
“兄弟!”荆轲怜痛地大喊一声。
武平挣开眼来看了一下,咧开嘴唇,露出白碜碜的牙,仿佛在笑,然后,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荆大哥,俺有消息──。”刚说了半句,倒又喘不成声了。
看这情形,必是有病在身。一问武平的随从,果然!这个壮健如牛,从不知病痛为何物的莽汉,由平阳踏上归程,因为在烈日下奔驰受暑,加以饮食不知检点,病倒在旅途中。上吐下泻,只一夜功夫,就被折磨得无复人形。延医服药,刚刚能起床,便又要赶路,随便他们如何劝阻,只是不听,他说他急于要回来报告消息。
荆轲也顾不得去打听是何消息,照料病人要紧,吩咐把武平移到一处最清静阴凉的院落去住。专差请了宫中的侍医来诊治。这一夜亲自去探望了两次,武平只是昏昏大睡,看来病势不轻。荆轲既急武平的病,又急武平带来的消息,心中七上八下,十分难受。
谁知武平的病,来得凶,去得也快;由于侍医的手段高明,加以一到荆馆,心情妥贴,所以一宵好睡,药力透达,病势已十去七八,只觉饿得厉害。吃过一大碗肉糜拌煮的麦粥,出了一头的汗,更觉得身轻体健了。
“俺荆大哥呢?”他问侍应的僮仆。
“大概在水榭。我去请来。”
“不要,不要。俺去看他。”
武平的腿还有些发软,扶著僮仆的肩,慢慢走到水榭,荆轲却不在那里,武平倒也不急,坐在东窗帘下,细细鉴赏这座他以前未曾见过的屋宇。
忽然,听得双浆打水的声音,朝外一看,金黄色的朝阳影里,红白相映的荷花丛中,来了一条小船,船头上是荆轲,船尾是一个穿著淡碧罗衣的女郎,背向武平,不知是何面貌?但仅从那俏伶伶的背影,和她那一束随风微扬,又黑又亮的长发来看,便知必是绝色佳人。
这一幅图画,把生长在市井屠沽之间的武平看傻了!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个好地方?这才真是叫享福!
就在他这不胜神往的片刻,小船已经近了,荆轲也发现他了,扬一扬手中的兰浆,高声叫道:“嗨,你怎么跑出来了?你有病啊!”
“病好了!”武平也高声回答,使的劲太足,有些发喘,便又坐下来休息。
小船拢岸,船身横了过来,武平看到那女郎的侧面,果然是从未见过的绝色。等船停妥,她手拈一枝荷花,回过脸来,绽开一朵微笑,微微颔首,似乎在向谁招呼。
武平左右看了一下,更无别人,那么,“是招呼俺?”他自问著,顿时一阵莫名的兴奋,受宠若惊了!其时已有女侍帮著系住了船缆,荆轲一跳上岸,伸手把那女郎扶下船来,并肩入室,武平迎了上去,摸著脸向荆轲笑道:“荆大哥,你看,俺不像个病人了吧?”
“嗯。”荆轲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欣慰而又惊奇地说,“真奇怪,好得这么快!”
“一到你这里,俺的病就算好了一半了。”武平一面说,一面偷觑著碧衣女郎。
“喔!”荆轲让开一步,“兄弟,我替你引见,你恐怕没有见过公主吧?”
“公主?”武平大出意外,这就是公主?都说公主是燕国第一美人,这话果然不假。只是公主何以穿得这么随便?而且一早就在这里,难道公主住在荆馆么?这又怎么可以?
一连串的疑问,把个思路迟钝的武平弄傻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到公主盈盈含笑,双手下垂,准备还礼的姿势,他才突然想起他该做些什么?
他不知道如何才是谒见公主的国礼?只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自己报名,“公主,俺叫武平。”
“请起。请起。武壮士!”
夷姞还以平辈之礼。这一层,武平忽略不解,荆轲却明白,颇为她的降尊纡贵而感动;她口中不言,暗地里守著荆轲的妻子的身分;所以才对荆轲以兄弟相称的武平,持平辈的礼节。
“常听荆卿提起,说你是一条血性汉子。”夷姞又说:“听说风尘劳顿,尊体违和,此刻看来,喜占勿药了?”
“嗯,嗯──。”武平大感局促,一来是慑于夷姞的丰姿,自惭秽陋;二来是听不懂她后半段的话,不由得拿眼望著荆轲。
“兄弟!”荆轲为他解释,“公主问你的病,可是大好了?”
“谢谢,谢谢!”武平又双手一伏,磕了个头。
这一次夷姞躲懒,欠欠身算是还了礼,却看著荆轲笑道:“本想为你款客;如此多礼,倒叫我坐不住了!”
荆轲无法把他跟她的关系,透露给武平听,但也不愿夷姞离去,想了想,只好这样嘱咐武平:“兄弟,公主最讨厌那些假惺惺的礼节;你不必怕失礼,该怎么就怎么,一点不用拘束。”
武平粗豪成性,就刚才这番礼节应对,已累出一头的冷汗,觉得满身不得劲;所以听了荆轲的话,心一横,满口答应:“是了,俺听你的吩咐!”说完,望著夷姞,很天真地笑著。
“这才好!”夷姞又对荆轲说,“你们谈你们的,别管我。”
于是武平细说他此行的经过。在最初两个多月,他几乎跑遍了齐鲁的城市,明查暗访,确有人见过盖聂,但等武平闻风赶去,往往迟了一步,失却相见的机会。
三月期限已满,武平觉得遭遇了难题。既已确知盖聂曾在齐鲁现身,半途而废,实在于心不甘,要留下来继续查访,又觉得没有确实把握,怕耽误了大事,就这进退维谷之际,来了个不知姓名的陌生人,到旅舍指名要见武平。
这人是盖聂派来的。他说,盖聂已辗转得悉,武平正在找他。如果急于想见面,请武平在五月中旬,到平阳一处旅舍相会;否则,就在临菑等候,盖聂在八九月间还有齐鲁之游。
自然,武平毫不迟疑地赶到了平阳,在指定的旅舍住下──
正说到这里,太子丹得到荆轲的通知,不放心武平的病情,同时也急于要听听武平的消息,赶到荆馆来了。
于是又有一阵寒暄和慰问。然后,荆轲把武平已说过的情形,扼要作了转述;接上中断的话头,太子丹问道:“盖聂到底来了没有呢?”
“怎没有来!他不来,俺怎么回家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