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丹原也是个重情而近乎懦弱的人,眼看樊於期死后枭首,惨不忍睹,因而在精神上所受的震动,更过于荆轲。而且由于要瞒人耳目,连抚尸一恸都不可能,这满怀的悲痛疚歉,抑郁难宣,以致于真的病倒了。
但因天热,睡不安枕,所以听见夷姞一到,仍旧叫太子夫人把她迎入卧室,想问一问荆轲的情形。
“他跟你一样,都是受了刺激。不过,他已经好了。”
“怎么呢?”
“我开导了他一番!”夷姞半歪著头,微扬著脸,老气横秋地说。
病中容易生气,太子丹不能容忍她的骄狂,看著太子夫人说:“你看看,她这说话的神气!”
“只要有理就行了!”太子夫人巴不得她也拿开导荆轲的话来开导他:“妹妹,你跟荆先生怎么说来的?”
夷姞挪一挪身子,双手撑地,微向前俯,换了副极恳切的神情对太子丹说:“哥哥!你们都觉得对不起樊将军。其实,要照你现在这样子,才真的是对不起死者!如果我是樊将军,又早知你们是这样子的妇人之仁,我决不自尽!太傻了!”
“哦!”太子丹一挺身坐了起来,把头伸出帐子外面,手指著夷姞,“你说,我该如何?”
“节哀办大事。别老想著他的死,该想到如何为他报仇,叫他含笑九泉。”夷姞停了一下又放低声音说:“秦国在这里的密谍,恐怕此时已在路上,星夜赶回咸阳报喜信去了。如果第二拨人回去,说燕太子因杀了樊於期,震悼致疾,哥哥,你想,嬴政岂不要动疑吗?”
“啊!”太子丹定定神问道:“这话是荆卿让你来说的?”
这句话问坏了,“哼!”夷姞冷笑一声,“你只以为我凡事受他的指使么?就不作兴我也有见解?真是太藐视人了!”说著,把头扭了过去,不爱理他。
太子夫人没有听懂他们的话,所以也不知夷姞因何动气?只慌慌张张地问道:“兄妹俩说得好好的,怎么一句话又翻了!”
“是我不好,”太子丹笑嘻嘻地伸过手去,握住夷姞的肩,“妹妹!你的话不但见解高超,而且真是药石之言。你看,我的病不是好了吗?来,来,我从中午到此刻,还没有吃饭,夜这么深,你怕也饿了,就在这里陪我吃点东西。我还要请你开导开导。”
夷姞的怒气,一笑而解。陪著太子丹进了些消暑点饥的饮食,然后一起在院子里纳凉,少不得又谈到樊於期的后事。
太子丹告诉她说,樊於期的无头尸体,已用樟木雕了一个人头安上,入棺盛殓,就葬在樊馆后园。那函封的首级,决定也供置在樊馆正厅,太子丹本意还想举行一个祭礼,此刻也决定取消了。
“主要的是,对外应该有所布置。”夷姞说道:“就表面来说,是替嬴政办了一件大事,然则照常理论,应对秦国有所表示!”
“对!这倒提醒了我。”太子丹深以为然,“应该早早修书致秦国,表明‘修好’的诚意。这件事,明天我得跟荆卿好好商议一下。”
第二天午前,太子丹和夷姞一起到了荆馆。与荆轲相见之下,自然有一番伤逝念旧的话,但彼此的哀戚,已非樊於期刚死的时候可比,而且也都怕引起对方情绪上的波澜,不敢往深处去谈,所以仅止于感叹而已。
对于荆轲,太子丹在感激以外,还有一份异常的疚歉;荆轲原不必出面去要求樊於期自尽的──那是他应作的事。因此,荆轲由于樊於期之死而感受到的震动和不安,等于替人受过。太子丹自然应该表示歉意。
但是,表示了这份歉意,即等于表示荆轲做错了事,所以他只向荆轲郑重致谢,而把歉意藏在心里。当然,在荆轲看,他的致谢都是多馀的。
“对于秦国,”太子丹紧接著谈到正题:“我以为应致一书札。作了个稿子在这里,请你裁酌。”
荆轲细看了那稿子,内容是自陈修好的诚意,以诛杀樊於期作证,接著陈述,将于秋间遣上卿荆轲为专使,赉送﹡樊於期的首级,及督亢地图,输诚纳款。(﹡赉,赐予。)
“很好!”荆轲交还了稿子,又问:“不知遣谁送去?”
“这还没有想到。”
荆轲灵机一动,微微笑道:“我倒想起了一个人。”
“谁?”
“成封。”
这未免匪夷所思了,夷姞在一旁先就表示反对:“成封是秦国的叛将,叫他回去,不是送他的命?”
“说不妨跟他说一说,看他如何表示?如果他肯去,就不必叫他去!”
这叫什么话?太子丹和夷姞细想一想,终于了然,兄妹俩对看了一眼,转脸一齐望著荆轲笑了。
“你是想趁此机会试一试成封?”夷姞问道:“成封果真是秦国的叛将,决不敢回去,倘是秦国的间谍,便落得有此脱身的机会。是不是?”
“那还用问?”太子丹接口代答,“所以说,他如肯去,反不能叫他去。”
“我想这没有用。如果成封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他还够格当间谍吗?他自然一口拒绝,不肯去的──照这样子,”夷姞振振有词地问荆轲:“你能试出他些什么?”
“还是能试出来。”荆轲异常沉著地对太子丹说,“请先照我的建议办。看成封是怎么个态度?”
成封的态度,很快地就知道了。果如夷姞所料,一口拒绝,而且据说还非常恼怒。
“成封是忠实可靠的!这下可以断定了。”荆轲对夷姞说:“如果他是秦国的间谍,对此使命,至多峻拒,无须恼怒。”
是的!夷姞此时也想到了,叫秦国的叛将仍回秦国,这是无意间开玩笑,还是有意借刀杀人?但不论那一项,都足以招致成封的恼怒,却是很明白的。
“你看著!”荆轲又说,“还有花样出来!”
“但愿不要再出花样吧!”夷姞真怕再有意外的麻烦,把荆轲的刚刚平伏的心境,又激起阵阵波澜,所以这样忧心忡忡地说。
荆轲笑笑不响,心里却在考虑──他料定成封,必定还有动作,得要仔细估计一下,看看可要预作防备?
夷姞自然不知道他的心事。她虽关切著他的预言,而且相信他作此预言,必有所见,但总以为就有事故发生,也不会在此朝夕之间,既然他不愿多说,她也就暂且不问了。
谁知道就在夷姞刚要离去时,忽然有个意想不到的熟人来到荆馆──那是昭妫。
“如何?”荆轲笑著问夷姞。
“不想来得这么快!”夷姞问道:“你看他是何来意?”
“可得而知者,必是为成封的事。”荆轲搓搓手说:“拜托你代为接见。这是个缓冲。”
夷姞会意了。他是怕昭妫提出什么令人为难的要求,当著面不便于拒绝,由她代为接见,便有个推托的馀地了,所以欣然应承。
等把昭妫领了进来,一见她那汗水淋漓,气喘不已的狼狈样子,夷姞觉得好生可怜,便安慰她说:“昭妫,你深夜来看荆先生,必是有要紧的话说。跟我说也一样,我能作主的,一定替你作主。”
“多谢公主!”昭妫俯伏在地,感激地说了这一句,左右看一看,有女侍在旁,便不敢再说下去。
“你来!这里凉快。”
夷姞一面说,一面特别假以词色,亲手拉起昭妫,把她领到水榭北面的一间小阁──这间阁子深藏在内,隔绝人迹,不虞泄密。
于是,昭妫跪近夷姞身傍,说了来意。她是来告密的,但也是来乞援的。她说:成封对于太子丹遣他到秦国投书一事,不但恼怒,而且大为恐惧,由于樊於期的被杀,他认为燕国的政策改变,已经显露了极清楚的迹象,燕国将不再与秦国为敌,而是对秦国投降。因此,遣他到秦国去投书,实际上是帮助秦国制裁叛将,现在拒绝是拒绝了,可是性命还不能保住,他相信他会遭遇到跟樊於期同样的命运。他不甘于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因此,他决定逃亡,并且想带著昭妫一起走。
“公主,你想,我怎能听他的话?可是,我又不能不听他的。真难死我了!想来想去,只有来求荆先生,转求太子,贷成封一死,现在有公主替我作主,是意外之喜。”说著,昭妫又磕下头去。“成封、昭妫的两条命,都在公主手里。求公主恩典。”
话中有以死相挟的意思。夷姞不知道昭妫此来,是她自己的决定,还是成封的授意,但是,从“不能不听他的”这句话中,她已可断定,昭妫不是不想跟成封一起逃,而是不敢逃,知道燕国关禁严密,不容易逃得出去。就让他们逃了又何妨?这出于同情的一念,突然触发了她的灵感,立即做出异常懊恼的神色,紧锁双眉,把头转过来,转过去,是那种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一筹莫展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