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这样谈定了。第二天起,分头去办,只有荆轲没事,每天来访徐夫人闲谈,一则讨教剑道,再则,也隐隐然有著躲避夷姞的意思在内。
五天过去,冶炉如期完工,一切应用材料,也都备办齐全。第二天恰好是个宜于开工的吉日,徐夫人决定动起手来。
冶炉就设在她的住宅后院。一早,徐夫人就已到场,孟苍却比她到得更早,炉上架好了木炭,庭前设下祭品,徐夫人祭神默祝,然后孟苍也行了礼。就这时,太子丹和荆轲也都来了。
“开炉大吉,特来道贺。”太子丹说。“太子和荆先生来得正好。”徐夫人一面接待行礼,一面说道:“我要烦两位作个见证。”
太子丹和荆轲都不知道做什么见证,但是不约而同地都欣然应诺。
于是徐夫人喊道:“孟苍!”
“弟子在!”孟苍恭恭敬敬地答应。
“今天我要传你铸剑淬毒的秘诀……。”
徐夫人刚说了这一句,孟苍赶紧跪了下来,俯首静听。
“淬毒的剑,号称‘见血封喉’,未免过甚其词,不过毒剑刺处,破皮见血,一昼夜必死,这话毫无虚假。兵器过于狠毒,有伤天和,且不说落入歹徒手中,为害甚烈;就是心胸狭窄,睚眦之怨必报的人,若是有了一柄毒剑,后果亦不堪设想。因此,先师直到临终之前数日,才把淬毒的方法传授给我。这话说来有三十年了。”徐夫人年纪毕竟大了,加以不无激动,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不能不停下来息一息。
荆轲看见这情形,赶紧移了一方席过来,徐夫人致了谢,却不肯坐下,缓一缓气,继续教诲弟子。
“三十年来,我未铸过毒剑,就是怕遗毒世间。此刻为了伸张天下的大义公理,我不能不破三十年来谨守之戒。只是铸剑不能不靠你,所以淬毒之方,也不能不传授给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弟子愚昧,求师父明白开示,弟子一定遵行不替。”
“记得先师传艺之前,曾经叫我设誓,不得轻铸毒剑,更不得轻传淬毒的秘诀,不遵此戒,神人共殛。你跟我多年,我知道你谨慎忠厚,我不要你设誓,只要你当著太子和荆先生答应我两件事。”
“是。”孟苍诚惶诚恐地说,“请师父吩咐,弟子决不敢违背。”
“你细听:第一件,淬毒之方,决不再传授与任何人。第二件,决不因为利诱、胁迫,或者由于一己的恩情,为人淬炼毒剑。”
“是。”孟苍毫不迟疑地答应著说:“我孟苍承恩师传授秘艺……”
徐夫人看他这样子,竟是自动要设誓了,赶紧阻拦他说:“且慢,且慢!孟苍,你别答应得那么爽气,你先想想我的话,做不做得到?”
“做得到!”
“你把‘胁迫’两字细想一想!”
孟苍为人,唯一的缺点,即在失之于粗率,此刻细想一想,不错,不传授别人,不受利诱,不徇私情,主权操在自己手中,都是有把握的,而这“胁迫”两字,却大有文章。考虑又考虑,终于下定了决心。
“师父,你老放心!”他朗然答道:“就是有人拿刀架在我颈上,我也不会替他淬炼毒剑。”
“太子,荆先生!”徐夫人极欣慰地说:“你们两位听见了?”
“听见了!”太子丹神情肃穆地说:“贤师弟真是艺近于道了。”
“好!”徐夫人向孟苍点点头说:“你起来。别耽误功夫,我们动手吧!”
淬制毒剑,既是不传之秘,太子丹和荆轲自然不便再留在这里,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说了几句道劳的话,相偕起身告辞。
徐夫人也不挽留。生起了火,把一口铜锅,架在冶炉上,一面取出那十一味毒药,细细教导孟苍,每一味药的作用,份量多少,下锅的先后次序如何,该熬炼多少时候?整整费了一天,才把一锅毒药泡制成功。
再下一天,徐夫人师弟才正式开始铸造匕首。那炉中所用的炭,跟前一天又不同了,预先选用坚硬的栗木,入窑而不闭穴火,这样子烧出来的炭,名为“火墨”,火力特强,最利于冶铸。
火初生时,只冒黑烟,孟苍不徐不疾地鼓动风箱,木炭渐炽,火苗转为黄白色,不久,一炉炭完全烧透,青中带白的火焰,一阵阵往上蹿,徐夫人只是凝神看著,毫无动静,这一次铸剑,孟苍可辛苦了。在他自己店铺里,另有伙计管风箱煽火;这里为了保持机密,为了不愿把淬毒的方法程序泄漏出去,所以煽风、锻冶都是孟苍一手包办。他的体魄虽强,这样不住手地鼓风,时间一长,也有些吃不消了,拭一拭汗,忍不住问了一声:“师父,行了吧?”
“还要一会。”徐夫人抬头望了望,看他一头的汗,不免怜惜,可是不能叫他歇手,相反地还要鼓励他,督促他,“到要紧关头了,你辛苦些,再加点劲!你也还要看著,怎么叫炉火纯青?”
听到最后一句话,孟苍精神一振。铸冶的功夫,最深的一层,就是所谓“望气”──要掌握住火力最强的那一刻。孟苍自离师门,对望气一道,已大有心得,今天重领师教,正好把自己的心得印证一番。所以一面手上加紧,把风箱扯得呼噜呼噜地响,一面睁大了眼,紧盯著炉火。
“看准了!”徐夫人喝道:“这一刻,一丝白气都没有了!”
孟苍没有功夫答话,下死劲盯了一眼,把那一片青焰的形象紧记在心里。然后,横步一跳,拿起铁钳,铁锤,从炉里挟出烧得又白又亮的铁条,放在铁砧上,叮叮当当,锤得火星乱迸。等两面无一处不打到,铁条已成了暗红色,这就该淬了。
淬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挟起铁条,往水盆里一扔就是。孟苍弄得熟能生巧了,眼睛都不用看,随手一甩,保管听得“扑通”一声,接著又是“哧──”地一响。
这时照例又要来这么一下,刚要出手,听得徐夫人大喝一声:“当心!”
孟苍一楞,手里收住了劲,望著徐夫人,茫然不解。
“快轻轻放下去。”
孟苍这才明白。盆里不是清水,是十一味剧毒熬成的汁,老远把铁条抛了进去,毒汁四溅,沾在身上是个绝大的麻烦。
于是他伸一伸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把铁条轻轻放入毒汁中去淬。馀热犹在,顿时冒起一阵白中带黄的烟雾,闻在鼻子里,十分难受。
徐夫人也闻到了,“怎么样?”她问。
“头有些发晕。”孟苍敲敲额头说。
“这──?”徐夫人皱著眉想了一会,“不妥!”她说:“暂且歇工。这药方子,怕还要重新研究。”
一开始就不甚顺利,徐夫人心里颇为不快。要研究也无从研究起:闷在家里无聊,索性备了车子去看荆轲。
这不速之客,太出荆轲的意料了,估量著徐夫人必有事来商议,但她既不说,他也不便先开口问,尽自陪著说些闲话。看看词穷,又谈到了兵器上面。
“多说铁剑,须得以铁为骨,外面包钢,可有这话?”他问。
“是的。要这样才能坚而不脆。纯钢的太柔,劲力难施,易于弯折。不过,”徐夫人说:“我替你铸的这把匕首,还是百辟纯钢。”
“喔,喔!”荆轲想了一下,“我明白了。反正只用一次,而且见血即可收功,就弯折了也不碍。”
“这也是一个说法。”徐夫人矜持地微笑著,
“另外还有说法吗?”
“荆先生!我铸造刀剑,薄负时誉,自然有些独得之秘。你请放心,我铸纯钢匕首,只为求其锋利,决不会弯折。此中诀巧,我不必瞒你,但一时实在说不明白──诀巧在铁中另加白银,矿石等物,份量多少,先后次序,神而明之,难以尽述。”
荆轲只能唯唯称是,不够资格再往下谈了。
“荆先生!”徐夫人突然换了个话题:“此地可有深通药性的名医?”
“有啊!”荆轲关切地问道:“可是尊体违和?”
“不!”徐夫人停了一会,终于把话说明白了:“实不相瞒,我那张淬毒的方子,自先师相传,从未用过,今日一试,才知颇有不要之处。我想找位深通药性的名医谈谈,可能加以增减,斟酌尽善。”
“这好办。宫中有位御医,是燕国第一高手。我请太子为夫人介绍相见。”
“好极了!事不宜迟,就烦荆先生辛苦一趟。喔,还有件事,恕我直言,我那张方子送是送了给太子,心里实在不安之至。现在既然我已经来动手淬毒了,那张方子存在太子那里,亦无用处,不如赐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