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来,荆轲便传下一句话去,这一天概不见客。这是他在昨夜听说夷姞等了他一整天以后,所作的决定。他有三天没有见到她了。这是最近个把月中,还是第一次隔离得这么久,想像中倒仿佛过了几年似地;此刻,他不但渴望著见到她,而且他深知她一定也是这样的心情,所以他决定什么事不做,什么客不会,特意把这一天功夫,专门留给夷姞。
阳光已晒到墙脚,照平时的惯例,她该要到了。在延曦阁前,一直向东凝望著的荆轲,始终没有发现夷姞的车子,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不能静下来,一定得找些事做,而所做的是什么事?却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朦胧地感觉到,天地虽宽,没有他存身之处。
“怎么弄了一地的花瓣?”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定眼看去,是昭妫在他面前。再看一看地上,落红狼藉,洒了一地的桃花瓣。
“好端端地,你把这些桃花都掐了下来干什么?”昭妫拣起一朵揉烂了的桃花给他看。
这才使他隐隐约约想起,曾伸手采撷过无数桃花,“我想得出神了吗?”他疑惑地自问。
“只见你不住往东边望,谁知道你是想什么想出神了?”昭妫酸溜溜地说。
“我在盘算大事。”
昭妫微微一声冷笑,叫了人来扫地,自己却转身走了。
荆轲这时才警觉,自己的行为失常得厉害,他平生不知遭遇过多少次的忧患,大至性命出入,小至衣食不继,然而他都能维持一个平静的心境,决不会焦急得方寸大乱,连自己做了些什么事都不知道。
而现在居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只是为了夷姞的缘故。她真有这么大的魔力能使自己如此颠倒?荆轲这样自问著,开始感到事态严重;因为他已领受到情丝束缚的力量是如何可怕。
怎会到了这等地步?他惊疑不定地在想;回顾往事,脑中所浮现的,尽是夷姞的影子,轻颦浅笑,正反斜侧,每一个影子都是如此动人,如此真切;真切得就像此时亲眼目睹一般。
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她的呢?深深困惑的荆轲,一时还没有功夫去细思这个疑问;当前的难题是,以后怎么办?明明是个难题,他却以极简单武断的想法去处理:断然决然地否定了自己是在爱著夷姞。这一下,他便不必再盼望她了,心里也似乎觉得轻松自在得多了。从延曦阁下来,吃了饭,思量著出去走走。于是吩咐备马。
“不等了么?”昭妫说:“公主若是下午来了,岂不又扑一场空?”
他听得出来,昭妫语带讥讽,懒得理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往外就走。但走不了三、五步,他不由得站住脚琢磨,夷姞要来,当然打点了无数的话,要向他倾诉;兴兴头头,一腔热念,结果落得个冰清鬼冷,那份抑郁失望的滋味,可真难以消受。而况昭妫对夷姞的态度,越来越不妙了,万一说两句闲言闲语,夷姞不好意思发作,只好硬忍下去,堂堂一位公主为了他来受这份委屈,叫人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于是荆轲发觉自己的勇气和决心,都在动摇了。那一缕不可捉摸、不可听闻的情弦,原以为凭自己心中的慧剑一挥,还不是信手而断?谁知它比世上任何事物来得坚韧,慢慢地熬炼,也许还有摆脱的一天,说是能够一挥而断,那简直是妄想。
这一想,荆轲不由得泄了气,“算了!”他摇摇头,“我不出去了。”
“哼!”昭妫又是一声冷笑。
荆轲心里冒火,但他马上警告自己:不可迁怒!怒气只要一受顿挫,便难发作,当然,他也不会有什么笑脸给她看,走出去坐在一株古梅下的一方大青石上,那个位置斜对大门,夷姞一来,他立刻就可发现。
但奇怪,等到晚也不见夷姞的踪影。先是怕她来了。不知如何应付,在梅树下左思右想,总觉得难以摆布,唯有盼望她不来,才得清静省事。等到她真的不来了,他却又大为怅惘,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什么事搅得不安,只觉得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做什么事都不对劲。
看他那样子,昭妫心里也有气,但也有等量的怜惜,冷静下来想一想,此一刻正是收服他的好机会,于是打起精神来敷衍荆轲,视线片刻不离他左右,只见他有跟她说话的意思,便先笑脸相迎。笑容装得太久,嘴角和两颊都有些发酸了,荆轲却只是喝著闷酒,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到底为了什么?”她终于忍不住了,“这样子闷闷不乐!”
“你也太难了!”荆轲不加思索地答道,“什么都要管!”
“不是我爱管闲事,你这样子叫人看了难受。”
“你可以不看。”
他的声音极平静,唯其平静,更显得无情,这个钉子把昭妫碰得气坏了,扭转身就走,连屏门都未关。荆轲有些茫然,回想了一下自己所说的话,才发觉那是怎么回事。匆匆起身,赶了出去,大声叫道:“昭妫,昭妫!”
昭妫不知那里去了,另外来了两名在听候差遣的女侍。
“你们去把昭妫找来。”
昭妫终于被唤回来了,眼圈红红地,一脸的委屈,跪下来替荆轲斟酒,却嘟著嘴,那副样子看了叫人好笑。
“昭妫!”他握住她的手,温柔地问道:“干什么生那么大的气?”
“你自己知道!”她板著脸回答。
“你这么一说,我们真个要好好想一想。”
他真的深入地去想了。他知道昭妫的心情,东宫不能回去,只一心巴望著他,因而对夷姞怀著妒意,这样下去,万一闹出事来,夷姞的面子上会弄得很难看,倒要早早作个了断之计。
念头一转,突来灵感,“昭妫!”他说:“你容我静一静,通前彻后盘算一下。回头你到我那里来,我有很要紧的话跟你说。”
昭妫莫名其妙。但不能不听从,悄悄退了出去,等把里里外外,例行的家务料理完毕,才又去见他。就这时有人来报,说有客来拜访。
已将就寝的荆轲,大为诧异:“这么晚了,还有客!”
“是的,说是榆次来的。”
“榆次来的?”荆轲一跃而起,“快请,快请!”
这一下,昭妫自然顾不得谈自己的事,先忙著替荆轲招待宾客要紧,可是,来客是何身分呢?得先问清楚了才好著手。
“必是一女一男……。”
“还有女客?”昭妫诧异地打断他的话问。
“是师弟二人。女客就是鼎鼎大名的徐夫人,太子特意礼聘来的,男的是她的弟子,名叫孟苍。”
“喔!”昭妫想了一下说,“既是远道而来,必定还未用饭。”
“对!”荆轲说道:“即刻叫庖人备膳。”
“今夜想来要安歇在这里。把那位徐夫人安置在延曦阁中吧!”
“不好!”荆轲立即提出反对,却未说明反对的理由,只说:“客房多得很。除了延曦阁,你挑最好的地方供徐夫人下榻。”
昭妫不便作何争执,答应一声,自去准备。荆轲也随即检点了衣冠,出厅迎接。
刚走到厅前,只听车声辘辘,沿著甬道驶来三辆双驾的车子,第一辆是围车,御者是个高大的青年,荆轲眼尖,看出他就是孟苍。
等车一停,荆轲迎上去匆匆招呼一声,随即又问,“尊师呢?”
“在这里!”车帷一掀,徐夫人露面了。
荆馆的两名女侍,急步上前,把徐夫人扶了下来。她仰起头来,欢畅地舒了口气:“可终究到了地头了!”然后含笑寒暄:“荆先生,一别三年,不想又得聚会。”
“是啊!”荆轲就著灯光看了看她的脸色,“夫人清减得多了。这三年──。”
“唉!”就在他略一迟疑之际,徐夫人叹口气说:“一言难尽,这里不是说话之所。”
“是,是。请进来,先息一息。”
这时昭妫也赶来了,招呼著徐夫人先去更衣休息。荆轲亲自接待孟苍和另外两名同行的人──也是有名的冶工,徐夫人听说燕国要大量铸造刀剑,特意物色了来的。
等客人们掸一掸土,洗一洗脸,征尘初卸,庖人已经备好晚膳,荆轲相陪入席。第一天见面,还谈不到正事上去,只说些旅途的情形,徐夫人告诉荆轲,他们自井陉东来,折而北上,山路崎岖难行,经过赵国边境,还要防备秦兵的盘诘骚扰,所以一路不能按常规歇宿,也因为如此,这一天才错过了驿宿,深夜相扰,十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