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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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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心里有些著慌,只表面上声色不露;慢慢地取起了剑,准备告辞。

“慢著!”姓盖的大喝一声,按住了他的手:“把你的剑开了锋;看看你的‘水断蛟龙、陆剸犀革’的宝剑,可能伤得了我盖聂一根毫毛?”

盖聂两字入耳,把荆轲惊得心里一跳;而脸上的微笑,却更愉悦可人了。

“干什么?干什么?”孟苍赶了过来劝架。

座中最年长的宋意,亦以微近叱责的声音命令盖聂:“放手!有话好说。”

盖聂不能不听,收回了按住荆轲的剑的手,转而握著他自己的那把短剑,大拇指按著剑身与剑柄相接之处,中间三指紧握剑柄;剑柄尽处,通常称为“首”的部位,藏入掌中,以蜷曲的小指虚虚约住。这是一个最易使劲的姿势,一剑前刺,所用的力量,由身及臂,由臂及掌,而自抵著掌心的剑首贯注到剑尖;若非如此,当年专诸刺吴王僚,鱼肠剑不能贯甲穿胸,直达于背。

而现在盖聂出现了这样的姿势,意味著一动手便要判生死。于是在座的人都觉得他太过分了。

孟苍自是格外紧张。如果出了人命,他是地主,第一个脱不了干系,所以横身其间,翼护著荆轲问道:“何事相争?说出来让大家评个理。”

“盖兄要与我在剑上较量一番。”荆轲笑著回答。

“快去把你的剑开了锋!”盖聂再一次挑战:“难道我盖聂值不得你‘及锋而试’?”

荆轲心知惹恼了盖聂的,便是这句话。然而此时不便认错,只仍旧摇摇头说:“平生不爱杀人,素志早定,不可更改。”

语气依然似软而实硬,盖聂越发生气;但他知道,咆哮无用,便换了冷静的声音:“你放心,我不致让你给杀掉!”

“就算杀不掉,至少得毁掉你的剑。”荆轲看一看他自己的剑,又说:“我这把剑,虽无切玉如泥之利;敌你的剑,却是有馀。”

这便有闪避之意了。盖聂不肯饶他,接口答道:“这更不要紧了!我这把破剑,不值几何。被你削断了,正好让孟苍送我把好铁剑。而且,我也不相信你能损我分毫;谓予不信,试一试何妨?来,来!”说著,盖聂把他的剑往上一抛,翻个身落下来;他伸食中两指,一下子便捏住了剑尖;臂、腕、指和那把剑,不见些微的抖动。

荆轲的手低,眼是高的。心惊于盖聂的那份眼法、手法和定力,却不肯说破;只微微颔首,脸上表现出“孺子可教”的那种味道。

“如何?”盖聂晃荡著短剑,随随便便地问。

这是真正的轻蔑。荆轲血气翻腾,突有跃然一试的冲动;但马上转念,无论如何敌不过他,何必自取其辱?而且就算胜了盖聂,又如何呢?剑是“一人敌”,胜之亦是不武,何苦来?

这一想,他是彻底想通了,因而心平气和,所有的自卑和受辱的感觉都不存在了。夷然而笑,提剑起身,用一个致敬的眼风扫过周围,接著,以极清朗的声音向宋意说道:“今日幸会,受教良多。荆某告辞了。”说完,向外走去。

在座的人,都有依依不舍之意,纷纷起身相送。独独盖聂觉得异常不是味,但又发作不出来;怔怔地发一会楞,突然一跳而起,大声叫道:“喂、喂,姓荆的,你,你没有句话,就这样走了?”

荆轲站住了脚,当转身时,心中便想好了答话:“有一言奉告盖兄,不知可愿见纳?”

“你说!”

“昔日越国有处女善剑,越王勾践向她请教剑道;越女以为‘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足下刚才的态度,起先太嚣张;后来又失之轻浮。接敌如此,自取其败。以后万万不可!”

临走还开了顿教训,把个盖聂气得半死。只直瞪著荆轲,一双白多黑少的眼中,仿佛喷得出火来。

就这时,荆轲极敏捷地解开了系在门前大树下的马,腾身而上,回头抱一抱拳向众人作别,然后双腿一夹,那匹马放开四蹄,片刻间就跑得很远了。

人在马上,他心里却老忘不了盖聂的那双眼睛。事情没有完,盖聂一定不服这口气,会找上门来,逼著动手,见个高下;此人的剑术,名闻燕赵,远播齐鲁,善使短剑,“持短入长,倏忽纵横”,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就算是他的对手,也犯不上无缘无故跟他拼个死活。

那怎么办呢?他放缓了马,慢慢寻思。

避开他吧!荆轲对自己说。作了这个决定,他便不回旅舍;欠下三天的店钱,有一包衣衫留在那里,也抵得过了。于是,他在马股上加了一鞭,直出南城而去。

深秋天气,夕阳在山,一马一剑,踽踽凉凉地冒著瑟瑟西风,不知投向何处归宿?那心情自然是凄凉的。而更使他自感抑郁的是,此行实是落荒而逃;他在口舌上赢了盖聂,其实输了盖聂的气概。谁知宋意他们,居然还是钦慕之色,溢于言表,可真是叫他不能不内疚于心。

同时,他也深感侥幸。在整个辩论应付之中,只要有一句话说得不好,形成僵局,逼著非动手不可时,一定蒙受一场无可弥补的羞辱,甚至于不明不白送了性命,何苦来哉?

于是,他又作了一次反省。孔门四科,语言其一,自己的辩才是信得过的了,但是,用得不是地方,要像苏秦、张仪那样,一席倾谈,说动君王,展布强国治世的长才,才算本事。把个笨嘴拙舌的盖聂说得哑口无言心不服,差点惹出一场毫无意思的杀身之祸,这太辜负了自己的辩才了!

自谓十年养气,其实浅薄无知;他心里异常难过。“荆轲呀,荆轲!”他叫著自己的名字长叹:“唉,你以国士自许,从今以后,还得痛下克己的工夫!”

就这样一路深思著,陡然惊醒,夕阳已在山后,满天暮色,倏忽而至,西风越发劲急,砭肤生寒;腹中饥肠辘辘,而前路茫茫,不知作何打算?这份飘泊的滋味,可真个难以消受!

懒懒地转过一座小山,忽见灯火两三,虽还遥远得很,却已暖到心头;荆轲精神大振,右足跟微叩马腹──那马大概也饿了,也知有灯火的人家,便有归槽享用料豆的希望,所以扬鬃长嘶,泼剌剌地跑得好来劲。

渐行渐近,看出来是一处镇市。这叫荆轲又喜又愁,喜的是不怕今夜没有饱餐安身之处;愁的是旅舍进去容易出来难,到明天算账动身,囊空如洗,何以交代?

然而也不愁,那把剑,那匹马,都还值钱。马要交代,不能卖掉;这把自楚国花十镒黄金换来的宝剑,说不得只好割爱了。

狠一狠心,打算定了,顿有轻松自如之意。策马进入镇市,天色刚刚黑透。三五十户人家,十九都已闭门;荆轲朝灯火最多的那家行去,果然是家旅舍。

“可有单房?”

“正有一间。”三晋之地,语音迂缓;店家慢吞吞地答了这一句,接过马缰,把荆轲引了进去。

“给我的马上好料!”

“是。”

“可有酒?”

“有酒。”店家从容不迫地又补了句:“还有侑酒的女人。”

“喔。”荆轲觉得需要松弛一下,但当时未作可否。

等荆轲掸了尘土,又洗了脸,正坐下喝酒时,忽见门帘一掀,店家闪身而入,往旁边一站,手打帘子,往门外点点头,于是进来一个举袂掩口的女子,拿极灵活的眸子瞟了他一眼,随即半躬著腰,深深低头,弄不清她是害羞,还是在向客人行礼?

店家自作主张招来了侑酒的倡女,荆轲颇为不悦,但也不忍拒绝,招一招手说:“过来!”

店家退了出去,倡女到他面前;这一走动,他才看出她好高大身材。跪在席上替他斟酒时,伸出来的手极白,荆轲喜欢肥硕白皙的女子,觉得他非常对劲,因而对店家的不快,也消失无馀了。

“尊姓?”

“荆。”

“荆先生!”那倡女举起他的酒,递到他手里;他喝了一大半,又递回给她,她喝干了馀沥,自己报名:“小字任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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