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蝉在叫,满园都是夏天的气息。柏崇最喜欢夏天,因为夏日苦热,小时候夏日总有一段时间是可以自由支配的,不用日日在书房随着太傅苦读。
每逢夏日,他喜欢跑到东山上和灵川玩耍,因着柏崇会来,灵川也格外期待夏日。
灵川轻轻搀着他,眼盲的人会不自觉地倚靠身边的人,柏崇却不敢把身上的重量倚在灵川身上,他的伤还没好,柏崇舍不得让他劳累。
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让人慵懒。石板路上有些落叶,点缀得小径也不孤单。远处有年轻宫人们的欢声笑语,灵川搀着他,慢慢走着。
柏崇突然停下来,指着前方笑道:“还记得么,你第一次入宫就是在这里跌了一跤。”
灵川想起小时候的事,手指用力掐了他一下:“还不是因为你拿蛇吓我。”
“我哪知道你那么不经吓,宫里的孩子没有怕蛇的。”
灵川奇怪道:“你眼睛看不见,怎会认出这个地方的?”
柏崇笑笑,不语。这个地方他下辈子都不会忘,又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灵川,下辈子,我还在这里等你,行不行?”
“不拿蛇吓你了。”
灵川望着他:“那就说好了,你一定要等我。”
散完步从花园回来,小太监殷勤地递上茶水。恰好柏屹来寝宫里看柏崇,看到小太监假笑的嘴脸,踢了他一脚,向柏崇告起状来。
“六哥,怎么还不处置了这奴才,你不在时,这奴才以下犯上,百般刁难欺负川哥哥。”
小太监吓得赶紧跪在地上磕头讨饶。
“哦,来人,拉出去杖毙吧。”
柏屹脸色微变:“六哥这是不是处置得有些重了?”
柏崇摆摆手,示意把小太监拉出去。外面很快传来棍棒重击肉体的声音和惨烈的哀嚎声。
柏屹脸色惨白,因着他一句话,一条鲜活的人命便断送了。
灵川听到动静,走出来查看,“柏崇,你在打谁?”
“以下犯上的奴才。”
柏崇眼睛望着他的方向,淡淡地说道:“柏屹,你是不是觉得六哥残忍?记住,要学会残忍,才能保护自己爱的人。”
灵川轻声斥责:“你别乱教,他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当着他的面杀人,看把他吓成什么样儿了。”
一句孩子,柏崇想起小铃铛。
皇家的孩子十几岁还未见惯生死,边境的子民几岁便没了家人,独自在荒野中艰难求生,这样成长起来的君王怎么会和百姓共情呢?又何谈能治理好国家?
他把小铃铛带进宫里,小铃铛活泼可爱,也不认生,见到灵川就直往他怀里钻,一口一个川哥哥叫着。孩子都喜欢长得好看的人,灵川也很喜欢,两人在一块玩了一天,第二天柏崇就让人把小铃铛送回了军中,小铃铛撅着小嘴还不乐意,舍不得离开灵川。
柏崇不想让她成为宫里的娇雀,而是打算把她放在军中,让她学习武艺,随着狐狸学习军法。他对男女没什么偏见,小铃铛虽是个女孩,但她身上有着难得的勇敢和坚毅,若是自己离开了,她日后还能替他好好保护灵川。
灵川有些心疼,军中条件苦,孩子这么小从军,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而且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伤了残了怎么办?可柏崇打定主意,谁也更改不了。
柏崇有些奇怪,已经过去三日了,他还是看不见,但眼睛里的黄花毒似乎也没发作,哪里来的七日双目溃烂而死呢?
灵川却很着急,夜夜不眠翻着昆山祖上留下来的医药札记,还去柏氏的藏书阁里抱了一大堆医书来研究,还打算给柏崇施针,熬得双目通红,整个人又瘦了一大圈,最终,体力不支晕倒了,心口也开始隐隐发疼。
柏崇取出装黑蛇的坛子,把手伸进去,让黑蛇把毒素注入体内,然后取了自己的血喂给灵川。
“我说了不让你劳累,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心口疼发作了吧?”柏崇轻轻托起他的头,拿起小勺子,往他嘴巴里面喂。
灵川奇怪地望着他。眼盲的人可以精确无误地把勺子放进他嘴巴里吗?
喂完最后一口,柏崇忍不住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漂亮,像涂了口脂。”
灵川开口问道:“你能看见?”
柏崇这才猛然发觉,不知何时,他的眼睛竟然不盲了,只是还有些模糊,视物不甚清晰。他想了想,应该是刚刚饲喂了黑蛇之后,难道是黑蛇的毒解了他眼睛里的黄花毒?
“我今日穿的衣服是何颜色?”灵川试探道。
“白色啊,你整日穿白色,就算我眼睛看不到也猜得到。”
“那我今日头上戴的束冠是木质的还是银质的?”
柏崇觉得好笑:“肯定是银的啊,你只有一个木质的束冠,这个束冠被我拿走了,至今还在我枕头下面呢。”
他们之间太熟悉了,就算柏崇眼睛看不见,也能知道他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戴了什么材质的饰物,感知到他的喜怒哀乐。
灵川懵圈:“那你是能看见了还是猜的啊?”
柏崇伸手去捏他的脸颊:“我能看见了。”
灵川突然红了眼睛,柏崇看着他,百感交集,又能看到他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灵川了,所幸的是他早已把灵川的模样刻在心里。
可现在他又能看到他了,这是上天赐给他的福分,他们的福分。
伸手把灵川搂进怀里,揉着他的头发,“别哭了,眼睛都红成小白兔了,我这不是好了么?”
又给黑蛇喂了几次血,柏崇的眼睛彻底好了,黑蛇的毒素很强,竟真的把他体内的黄花毒清除掉了,以毒攻毒,是确实存在的。
柏崇好了以后,灵川心情也好起来,人肉眼可见地有了生命力,喜欢说话,喜欢笑。
人一开心,食欲也大涨,不到半个月,灵川长了一小圈肉,人也养得越发白嫩可人。
重新入主皇城后,朝臣们劝柏崇重新称帝,柏崇拒绝了,当着群臣的面,宣布将皇位传给皇弟柏屹,又选了几个可靠的人做首辅大臣,遇到些重要的军政大事,他也会帮着拿主意。皇帝的虚名他真的不想要,这个虚名束缚太多了,若是他自己承担,倒也没什么,若是连累灵川受委屈,那他索性不要。
狐狸还是执意要带兵去边关,边关风月边关情,他总是说自己习惯了那里的生活,也许有些人,注定是漂泊一生的,是没有根的。就像条小船一样,也许它曾遇到过自己留恋的岛,可它并未停留,而是短暂地依靠在岛的怀抱里睡了一觉,第二天便启程上路,等到回首时,已身处茫茫大海,再也找不到小岛的踪迹。
柏崇同意了,把他强留在宫中,也没什么意思,只是他在战场上受过重伤,边关路途遥远,这一去,恐怕再见面就很难了。
临行前夜,他在那间破旧的冷宫里听着门外的铜环声,轻抚手心里破旧的平安结,耳畔响起往日清脆的声音。
“大人,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不会再回来了,此去经年,岁月悠悠轮转,世人多沧桑,可他永远留在了那个天真烂漫的年纪,不会老去,连声音也恍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