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班破靴党,唯恐天下不乱。”段祺瑞骂了这一句,向江庸问道,“你看这件事怎么才能料理清楚?”
“除非大总统有明令,宣布罪状,褫夺军衔,司法方面才能不闻不问。”
“如果是这样,那就没有问题。”段祺瑞派随从副官去问,“方秘书长回来了没有?”
得到的答复是:回来过了,马上又赶到公府去了。
方枢在通宵工作以后,一早便进公府,面谒冯国璋,解释一道“府令”,要旨是:“陆建章在山东、安徽、陕西运动土匪,意图扰乱。近复在津与乱党勾结,现经奉军捕获正法,应予褫夺官勋,以昭炯戒。”
冯国璋看完“府令”,大为摇头:“这道命令,我不能同意。罪名含糊不清,不能让老百姓心服。”
“报告大总统,罪名都是事实,不过因为牵涉太广,怕影响政局稳定,只能概略而言。”
“不然!”冯国璋仍旧摇头,“这里头许多罪名,从没有听人提过。”
“那是怕大总统听了心烦,所以没有来报告。”方枢不好意思说,责任内阁制,除非遇到政策性的大事,原是可以不必报告大总统的。
“这话不是这么说。”冯国璋用手势来加强语气,“总而言之,这道命令所说的情形,我完全不知道,盖了章是自欺欺人。”
“请示大总统,要怎么样才能让大总统相信是事实?”
冯国璋将手一伸,说了两个字:“证据!”
“是,有证据。”方枢答说,“凡此罪名,都有案可稽的。大总统如果想了解,我马上可以把全卷送来。”
“好,”冯国璋毫不迟疑地说,“你把案卷送来。”
这就是方枢第二次上“公府”的原因。送给冯国璋的案卷,共计两部分:一部分是“运动土匪,意图扰乱”;另一部分是“近复在津,与乱党勾结”。所谓“乱党”是指国民党及西南人士。其中许多来自天津的报告,是方枢派人花了一夜工夫赶出来的,但倒填年月,复有国务院收文字号,外加方枢的批示,诸如“阅”“已面报总理,本件密存”之类。形式上相当完备,一时绝看不出伪造的痕迹。
在第一部分中又分三个卷,方枢首先拿安徽一卷给冯国璋看,其中大部分是倪嗣冲的报告,依照次序看下去,大致可以了解冯玉祥武穴主和的由来。
首先报告冯玉祥在浦口屯兵不进,是由于李纯表示:南北迟早要和,十六旅可以不必开到前方,以观望为上策。至于十六旅的给养,不必担心,自会供给。据说,李纯与冯玉祥之间,所以能取得互信,即是陆建章斡旋之功。
又有一个电报,是报告蚌埠发现讨倪嗣冲的传单。紧接着报告内幕,说由陆建章策动,拟倪嗣冲的安武军,归张怀芝指挥,经江西攻湖南时,十六混成旅与李纯的部队,夹攻安徽,逐走倪嗣冲,由陆建章或冯玉祥取而代之。
这一段内幕,冯国璋自然知道。事实上是陆建章征得他的同意后,方始着手进行的。照原来的计划,当冯玉祥在武穴发表通电后,“长江三督”立即响应。如果西南方面能做有利的回响,南北议和,可望成为事实。
但冯玉祥的通电一出,并没有获得预期的反应。照情形看,是湖北的王占元出了问题。冯国璋对此怀疑已久,难得此刻能看到国务院的密档,自然不肯轻轻放过。可是,他失望了。
“照档案的编号,这下面应该有件公事,是抽掉了吗?”
“不是故意抽掉的,陆军部有用处,暂时借了去了。”方枢答说,“那件公事,与陆朗斋无关。”
他没有骗冯国璋。那是徐树铮的一个电报,确与陆建章无关,但与冯国璋却有绝大的关系,他所需要的谜底,也正在其中————徐树铮电告段祺瑞,在一月底,也就是冯国璋被迫下令讨伐西南,曹、张两路司令出兵之时,湖北督军王占元,派了一个亲信去见徐树铮,抄送了一个江苏李纯、江西陈光远,还有王占元自己一起签了字的“密约”副本,共计三条:“第一,北军南行者,坚拒不许过汉口。第二,苏、赣、鄂有急时,同一动作。第三,苏、赣、鄂遇事联防。”同时还有王占元的口信,据徐树铮的转述是,此事全由李纯所发动,“签字取其不疑。现北军到汉者,仍听其通行,决无阻挠。我已年近六十,岂肯对北洋数十年老同人,做出不成人格之事?同志各省但定有妥当办法,一经示及,立即翻脸。”
这是王占元出卖了李纯,当然不能让冯国璋知道,所以特为抽了下来。
再下面一件,又是倪嗣冲的电报,说所部李传业部,已开到大庾,越岭即入广东。但因陆建章策划攻皖,迫不得已,下令李传业星夜撤回,以防皖方有变。
看到这里,冯国璋知道,这道“府会”不同意不行了,因为一翻这篇账,他这大总统都会牵涉在里面。虽然他之主和是通国皆知之事,但讨伐令总是他下的,既然有人阴谋破坏讨伐令,自然得依法办理,“夺官”自在意中,“正法”亦不为过。
徐树铮闯的这个祸,总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在暗中,徐树铮自己伤了自己,不仅跋扈如此,同僚侧目,而且引起了徐世昌的极大不满。他一直以为“北洋团体”搞得这样四分五裂,段祺瑞迷信武力,始终不悟,都是徐树铮不安分之故,因此,决定趁此机会去段而代之。
去段容易。段系本来已有明确表示,拥护他从冯国璋而为大总统。但一当了大总统,要改变段祺瑞的政策,却非易事,必得找一个强有力的帮手才办得到。
梁士诒会与徐世昌暗中合作,是段系人物所想不到的。段系要角曾云霈,与梁士诒的关系极深,而与徐世昌无甚渊源,甚至在袁世凯时代,梁、徐是对立的。
对立于袁世凯左右的有粤、皖两系。粤系便是梁士诒所领导的交通系,皖系的首领是有名工于心计的杨士琦。两派势力,起初是粤系占上风,梁士诒担任公府秘书长,权过内阁总理,外号称为“二总统”;复有“五路”作后盾,财大势雄,皖系自是相形失色。
但皖系亦别有奥援,就是为世人拟作曹丕的袁大公子袁克定。及至“旷代逸才”的皖系杨度,首倡帝制,袁克定亟亟于“早建东宫”,而梁士诒并不赞成。这一下,皖系全力进攻,利用徐世昌以制梁士诒,在总统府中设“政事堂”,以徐世昌为“国务卿”;废除国务院,而梁士诒亦改为“税务处督办”。经此一番大改革,粤系立即便为皖系压倒了。
民国四年五月九日夜,袁世凯命外交部照会日本公使日置益,承认日本政策提出的“二十一条”,亦就是拿这亡国的条约,交换日本对袁世凯称帝的支持。这一来,恢复帝制便由暗中议论,进入秘密行动的阶段了。
袁克定与二杨————杨士琦、杨度估量局势,日本既无问题,欧美以世界大战正酣,无暇来过问中国的政体,则外交上已无须顾虑。内政方面,各省将军、巡按使,大多为北洋袍泽,当然要捧袁世凯的场。少数几省,或者会反对,不妨事先疏通羁縻,亦无足为忧。
可忧的是内部的反对力量,一个是梁士诒,一个是段祺瑞。段已称病请辞,袁世凯给了他两个月假期,此时在西山养“政治病”。这两个人,一个握着财权,一个握着军权,如果不肯就范,帝制前途,大有障碍。再有一个是做过内阁总理,以“人才内阁”为标榜的熊希龄,他虽在野,有研究系的背景。既已倡言反对帝制,必须先发制人把他打倒,才能免除后患。
于是定了个杀鸡儆猴的办法,策动肃政使王瑚,同一天提出两件大参案,一对梁,一对熊。
参熊希龄的内容,是说他居定有贪污嫌疑,涉及热河都统任内,行宫遗失宝物,又在陕西探勘油矿,浪费巨款,一无所得,显有疑窦。请先将财政部次长兼盐务署长张弧免职,听候查办。当然,这是因为张弧是熊希龄的亲信之故。见此光景,熊希龄立即出京避风头。警告的目的既达,这件参案就不了了之。
但是,交通大参案却不能轻易了结。参案原稿,据说先经袁世凯过目,勾掉了梁士诒的名字,目标指向叶恭绰及津浦铁路局局长赵庆华。
于是政事堂发布命令,津浦铁路局局长赵庆华撤职、交通部次长叶恭绰停职候传。这两个风暴刚发生,接着又来了一个霹雳,陆军部次长徐树铮,购买外国军械,浮报价款四十万元,应予免职,陆次由田中玉继任。段祺瑞不受此威胁,第二次呈请辞职,这一回袁世凯准了,派王士珍接任陆长。
参津浦路局长的案子,发展为交通大参案。由于原参情节有铁路购料有弊;滥用私人,把持路政;交通部自行设立,不受财政部监督的“铁路特别会计制度”,纯为便利私图各款,因此牵涉越广。中国的铁路本来只有京汉、沪宁、正太、汴洛、道清五路,邮传部特设“五路提调处”,由梁士诒主持。在他经营之下,又增五路,计为京奉、广九、津浦、吉长、株萍。以后又由詹天佑建造成一条在技术上中国人独立完成的京绥路,亦归梁士诒所控制,局长是他的儿女亲家关冕钧,与另一关————京汉铁路局长关赓麟,都被牵涉在交通大参案中。
由于“梁财神”的名声,而牵涉在案内的要员,及他们的眷属,是北京社交界的闻人,所以“交通大参案”成了热门的社会新闻。有张反对帝制的报纸,名为《醒华报》,逐日详细刊载案情的发展,平添了几百份的销路,因而报上出现了一首打油诗:“粤匪淮枭摆战场,两家旗鼓正相当。便宜最是醒华报,销路新添几百张。”明明道出“交通大参案”是粤皖两系冲突的结果。
再有一首是:“五路财神会赚钱,雷公先提赵玄坛。虽然黑虎威风大,也被灵官着一鞭。”赵玄坛指赵庆华;叶恭绰字誉虎,便是黑虎了;灵官当然是切肃政使王瑚的姓。
至于描写梁士诒,道是:“上场容易下场难,多少旁人拍手看。最是闲情梁燕老,三年两度逛西山。”那时逛西山是生“政治病”的表示,但梁士诒却是借僻静的西山,召集智囊,密商对策,到最后毕竟向袁世凯降服了。
屈服的条件是组织一个名为“变更国体请愿联合会”的组织,接过“筹安会”的棒子,专为帝制催生。梁士诒没有出面,但幕后极其卖力,由反对帝制,一变而为拥护帝制,所换来的好处是,叶恭绰复职,“二关”安然无恙,“五路财神”仍旧属于梁士诒。
到得 “新华”梦醒,梁士诒列名祸首,远去香港。交通系命脉所在的交通部及铁路,由叶恭绰策划,暂时拥护与段祺瑞关系极深的曹汝霖,利用他看守地盘,因而造成了“新交通系”。梁士诒看在眼里,不免存着戒心。叶恭绰资望还不够,既要把持交通部,又要兼顾铁路,十分吃力,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梁士诒一定得想法子重回北京,才能稳住旧交通系的势力。
于是梁士诒与叶恭绰分别在南北放出空气,表示愿为段祺瑞的武力统一全国政策费一番气力,目的是争取一道撤销通缉令。目的既达,态度慢慢就变了,实际上是逐渐冲淡伪装的面目,恢复他早就深思熟虑,做了决定的主张:南北议和。
徐世昌的策略跟梁士诒差不多。黎、段之争,为了“北洋团体”,袒护段祺瑞,自不待言。冯、段之争,其实他赞成冯国璋与西南修好的政策,但表面上却装得站在段祺瑞这一面,只以双方是暗中较劲,他无法公然出面调停,同时不着痕迹地相机平衡双方的力量,造成冯、段相持不下的局面,终于使得段系要角,产生了一个只有抬出徐世昌,才能逐走冯国璋的想法。
这些情形,梁士诒看得很清楚。徐世昌既是“众望所归”,而且一上台以后,必然会停战议和,彼此的政治主张相同,梁士诒就落得捧一捧他。所以选出的国会议员,除了安福系及与安福系步调一致的新交通系以外,旧交通系亦决定推选徐世昌为下一届的大总统。
但在副总统的人选上,旧交通系与安福系的态度不一致,安福系决定选举曹锟,旧交通系却有异议。梁士诒的打算是,根本就选不出副总统,空着这个位置,留给西南,作为谋和诚意的一种具体表示。
八月十二日新国会正式开幕。冯国璋通电声明,无意竞选,希望“公举一德望兼备,足以复统一和平者”为大总统。这是反对段祺瑞出任大总统,因为段祺瑞的德望如何且不论,主张武力统一,即不能“复统一和平”。因此,段祺瑞在参、众两院于八月底举行联合会,议决九月四、五两日选举正、副总统时,亦发表通电:“元首改任之日,即政局重新之会,自应及时引退,遂我初服。”
到得九月四日,徐世昌在四百三十六票中,获得四百二十五票,众望所归,安然当选。第二天选举副总统,旧交通系及研究系约定以不出席作为抵制。安福系虽占多数,但却不能达到法定所需要的四分之三多数,以致流会。
曹锟自然大为失望。唯一的安慰是,研究系及旧交通系,都间接向他致意,并非对他有何不满,只是安福系太霸道了,给它一点颜色看看。
这一来就变成安福系的面子问题了,以占压倒优势的大派系,连召集一个副总统选举都召集不起来,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因此新当选众议院议长的王揖唐,特地去看副议长刘恩格,商量挽救之道。刘恩格字鲤门,奉天辽阳人。当徐树铮与奉军水乳交融时,彼此不分,所以抬举刚三十岁的刘恩格为众院副议长,但就这几天情况大变,刘恩格的态度也就不同了。
“逸塘兄,”他率直说道,“这件事恕我爱莫能助,雨帅带信来,要我适可而止。看样子,以后要分道扬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