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陆建章很容易,但枪声一响,麻烦跟着就来了。即令陆建章在“国人皆曰可杀”,毕竟不曾经过法律程序,如果陆建章的家属提出控诉,徐树铮便将以凶手的罪嫌,接受法院的审判。这个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祸也闯了!只有求总理担待,反正此人自有取死之道。”杨宇霆站起身来,一手抓军帽,一手拍徐树铮的背,“走!我陪你上府学胡同。”
到了府学胡同段公馆,徐树铮是不必通报便可直闯上房的。到了里面一看,段祺瑞正在跟他的儿子段宏业对弈。徐树铮知道他的脾气,段祺瑞面对棋局在构思时,天大的事都可以置诸脑后,便拉了杨宇霆,示意他不必作声。
马弁亦是侍候惯了这种场合的,不必通报,只端两张椅子在棋枰旁边,让客人作壁上观。徐、杨二人是日本士官出身,都会围棋,徐树铮司空见惯,不甚措意;杨宇霆却是初见,聚精会神地看段家父子交兵,不过几着棋,便看出持黑子的段宏业,棋力高过乃父,段祺瑞是老派下法,对于日本的“定石”茫无所知,判断这局棋一定是段宏业占上风。
谁知结局不然,“数空”数下来,段宏业输了七子,于是段祺瑞便开始“训子”了。
“你看你,做什么都不用心!”他指点着棋枰说,“你上来的气势不错,这条‘大龙’只要这里补一手,就可以活尽了。你贪多嚼不烂,丢下这块有问题的棋,到角上抢了个先手,结果得不偿失。你想想,犯得着吗?”
段宏业闭口不语,满脸委屈————其实老子说的,儿子都懂;老子所不懂的是,儿子故意不补那一手棋,让他吃一条“大龙”,才可以出现小胜负。如果段宏业补了那一手棋,将白棋杀得落荒而逃,还是要挨骂:“你看你,样样稀松,仅在棋上下功夫。”然后一样样数落他“稀松”的事,没完没结,倒不如输了给他,虽然一样挨骂,毕竟要好得多。
等段祺瑞“训子”已毕,杨宇霆站起身来,将马靴一并,碰出响声,段祺瑞方始发觉。“啊!”他问,“邻葛,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跟又铮来了好一会儿了。看总理正在出神,不敢打搅。”
“我是借此调剂调剂脑筋,不然一天都烦死了。”段祺瑞问,“你们是里面坐,还是就在院子里坐?”
天气很热了,自然在院子里坐舒服,不过有要紧事谈,关防要紧。徐树铮便答一声:“里面坐吧!今天会议做了好些决定。”
等坐定下来,徐树铮先从容不迫地报告了会议的结果,然后又说:“这一次重起炉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会中有一个共同的意见,不怕外敌,只怕内奸。如果不肃清内部,依旧容许奸细兴风作浪,挑拨煽动,就不可能再有另一次大举进兵的机会。”
“嗯,嗯。”段祺瑞深深点头,“自然要没有后顾之忧,前方才能用命,这件事要好好研究。”
“没有时间好好研究。”徐树铮接口,“倘无断然处置,镇压不逞之徒,明天就会有拆台的通电发表,减低了这次会议的成就。报告总理,事机迫切,我已经迫不得已做了一个断然处置。”
“噢,什么处置?”
“代表河间与李秀山捣鬼,指使冯焕章动摇军心,陆朗斋罪大恶极,我已经把他宰掉了。”
段祺瑞大吃一惊,杨宇霆便不等他开口,先抢着说道:“陆朗斋确有取死之道。又铮当机立断,我认为做得很对。”
段祺瑞半晌作声不得,搓了好一会儿的手才说:“现在要料理善后。明天就是阁议,怎么说法?”
“陆朗斋通匪有据,最近在天津与乱党勾结。总理有权做必要的处置。”
“与乱党勾结?”段祺瑞信以为真,“是怎么回事?”
这是徐树铮的欲加之罪,不能盘问,一问就会露马脚,徐树铮搪塞着说:“有天津来的报告。我让他们整理出来,送给总理看。”
段祺瑞皱眉想了一会儿说:“家属应该安抚一下吧?”
“这件事,我找镜潭去办。”
“好吧!”段祺瑞突然又想到,“冯焕章呢?要防他有什么举动!”
“绝不会!他的靠山倒了,还敢轻举妄动?如果真的不知天高地厚,索性一起解决。”徐树铮又说,“我马上会打电报给张勋臣,请总理放心好了。”
于是,徐树铮复回奉军司令部,拟了两个电报,一个给张敬尧,一个与杨宇霆联衔,致奉军第二十七师师长兼湘东司令孙烈臣,说明陆建章因叛乱有据,已加处决,严防冯玉祥在湘西有所动作。
发了电报立即打电话给国务院的秘书长方枢。此人籍隶安徽定远,字立之,日本早稻田大学法律系出身,原任国务院法制局局长,最近由徐树铮力保,升了秘书长。感激知遇,自然唯命是从,连夜去准备一切为徐树铮脱卸责任的资料。
接着,警察总监吴炳湘赶到了。“镜潭兄,”徐树铮抢先开口,“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总理正要我来奉邀,有事要麻烦你。”
“麻烦不算什么,就怕不光是麻烦。”吴炳湘说,“又铮兄,你这事件做得太鲁莽了。”
“事机急迫,出于无奈。”徐树铮拱拱手说,“一切拜托。”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吴炳湘愁眉苦脸地说,“陆太太带着两个姨太太,披麻戴孝,在我办公厅里号啕大哭,又要寻死,又要去见大总统,而且已有表示,不肯来领尸。我怎样劝也劝不听。”
徐树铮也不免着慌,不过表面上还很镇静,将吴炳湘拉到一边去密密商议。
“这件事咱们分两步办。第一步要劝死者的家属别闹。请你跟陆家说,陆朗斋叛乱有据,明天大总统会明令公布罪状。案情很复杂,很严重,光是处决陆朗斋,还是保全他家的意思。如果她们一定要闹,案子闹大了,陆承武也脱不得干系。他们陆家的至亲好友,也有好几个要倒霉。”徐树铮又说,“镜潭兄,我请示总理,决定缩小范围办理的时候,杨邻葛也在这里,如果陆朗斋没有取死之道,他自然要出头相劝。光在这一点上,就思过半矣!”
吴炳湘知道他说的不是由衷之言,也不便去拆穿他,只问:“陆家如果问我,是什么案子,我怎么回答?”
“叛乱嘛!”徐树铮随口回答,“案情内容,因为牵涉过广,目前还不能宣布,第一个先要抓陆承武。”
“嗯!嗯!”吴炳湘懂了,摆平这件事的诀窍是,拿陆承武去吓他母亲,便点点头问道,“尸首在哪里?”
“在后面。”
“天气很热,摆不起,马上要买棺来盛殓。”
“不错,不错!不过不能在我奉军司令部办丧事。”徐树铮说,“你那里不是有验尸所,送到你那里去好了。买口好棺木,后事务必体面,费用归奉军司令部拨付。”
“我知道了。事不宜迟,马上就办起。”吴炳湘抓电话,打回他的“衙门”,交代派车来接尸,同时买棺木,找地方盛殓。
“费心,费心!”徐树铮又说,“报界请你打招呼,最好先别见报。”
吴炳湘将这两件事办得很好。妇道人家,容易欺哄。而况即便是冤屈,枉死在陆建章手里的人,亦不知多少。眼前的悲剧,纵非报应,至少在陆氏家人心理上能够作退一步想,亦就认命了,乖乖地领了尸,自己去办丧事。段祺瑞致送赙仪五千元,居然亦不曾拒而不纳。
私的方面原以为很棘手的,不想相当顺利;但公的方面,预料不会有问题,却是波折丛生。首先是阁议席上司法总长江庸提出严厉质询,说徐树铮目无法纪,到底是一件什么案子,竟至于不经审判,便将现役高级军官擅自处决?
段祺瑞的答复很简单:“案情现在不便宣布。处决陆建章是我命令徐树铮执行的。”
江庸愕然。本以为段祺瑞不过是想一套话为徐树铮辩护,不想他竟一肩承担。这一来,事情就难办了。
“总理说不便宣布,本席忝掌司法,关于法律问题,应该向社会明白交代,不能用‘不便宣布’四字搪塞。如果总理不肯见告,本席唯有出之以辞职一途。”
“翊云、翊云,”段祺瑞急忙加以安抚,“你不必辞职。关于案情,会散了以后,请到我办公室来,我详细告诉你就是。”
这一番缓兵之计,效用立见,江庸便坐了下来。不过阁议一散,他盯紧了段祺瑞不肯放松,迫于无奈,只好说了老实话。
“翊云,请你谅解。实在是又铮太鲁莽。不过陆朗斋的为人你总也知道,为了他暗中捣鬼,多死了好些人,也多花了好些军费。就军法而言,处决一点都不为过。不过法律程序上总是说不过去的。我们是责任内阁,没有法子,只好请你替我负点责任。”
段祺瑞如此解释责任内阁的“责任”,江庸为之啼笑皆非,当即答说:“总理,不是我故意要追究这件案子,问题是陆家一递状子,不能不受理。那时候又铮还是脱不得干系。”
“不会,不会!陆家绝不会告。”
“总理可以确定?”
“可以确定!陆家也知道死者自取之咎。”
“就算陆家不告,站在检察官的立场,不能不主动侦查。”江庸又说,“陆家愿意息事宁人,新闻记者会去掘这个案子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