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前门车站,只见站前停着一辆挂着陆军部牌子的汽车————整个北京城的汽车,不到二百辆,半数属于东交民巷及王府井大街的使馆及外侨所有;其余半数中,十分之八,属于达官贵人,十分之二属于富商巨贾。当此“改朝换代”之际,实有兵荒马乱之感,所以相戒闭门观变,汽车都停在车房中。偌大前门车站前面的广场,只停了三辆汽车。陆军部的车子,悬了一面白底红字的牌子,格外醒目。
“这是谁坐来的?干吗?”范国璋一面想一面踏进车站,先到餐厅休息,同时命随带的马弁去定“包房”。
餐厅中的客人,跟站前的汽车一样,少得可怜,大概不上十个人。因为如此,穿军服的那位,亦就格外醒目。范国璋走过去一看,认得是陆军部办庶务的小周。
小周当然也见到了范国璋,站起来行了礼,招呼着说:“范师长,请坐!”
“你来干什么?”
小周左右看了一下,低声说道:“陈师长派我来接天津来的一位客人。”
“谁?”
“现在还不知道。”
“这可是新闻!”范国璋问道,“要到什么时候才知道?”
“陈师长交代,天津来的电话,说只要等这班车到了,我在头等包房前面守着,自然就知道要接的是什么人了。”
“噢,”范国璋大感兴趣,“那么,陈师长又接的是谁的电话呢?”
“徐次长。”
这是指徐树铮。不言可知这位天津来的客人,与段系有密切关系。而行踪如此诡秘,亦可想而知,这位客人之来,与复辟一事有关,而且必是反对复辟,否则不必连姓名都要保密。
范国璋的原意就是要投奔段祺瑞,既然段祺瑞派了“特使”来京有所谋干,不妨看看,有什么可以协助之处,亦是一场功劳。
这样想着,便变了主意,决定暂时不走。小周却已开口相问:“范师长是接人,还是动身到哪里?”
“跟你一样,也是接一位天津来的客人。”说到这里,一眼瞥见去定包房的马弁走了进来,怕他一说经过,会拆穿西洋镜,所以急忙迎了上去,轻轻说道:“我不走了!你在外面等我。”
刚刚交代完,天津打点,表示来自天津的车,已从上一站开出。小周亦已走了过来,穿军服不用买月台票,昂然直入。等到车进站停止,头等包房所附的餐车中,出来一个花白胡子、剃平头的中年人,长袍马褂的料子都极其讲究,手里拿一根“司的克”,一到月台上,站定了先前后张望,是在找人的样子。
范国璋觉得此人好面熟,凝神想了一下,刚刚想起,只见小周已奔了上来,便知他所要接的正是此人。
于是范国璋抢先喊一声:“曹总长!”接着行了个军礼。
“不敢当,不敢当!”
小周一看这情形,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范国璋却心里雪亮,转脸问道:“你大概也是来接曹总长的?认识吧,这位就是曹总长。”
“噢,”曹总长问,“哪位姓周?”
“我就是。”
“这位呢?”曹总长又问。
“是范师长。”
范国璋赶紧报了自己的姓名,又说:“我本来要到天津去见段总理的。听周庶务说,段总理请一位重要人物到北京来办事,也许有我可以效劳的地方,所以在这里恭候大驾。”
曹总长心想,要办的事不能让外人知道,周庶务是徐树铮跟陈光远联络以后告诉他的,下车找此人就是,自然可靠。这范国璋毛遂自荐,不能不存戒心。
他的机变很快,当即答说:“多谢,多谢。范师长既然要去见段总理,我请范师长带个口信,说我今天晚上见了‘王尚书’,马上就会给他电话。”
“是!我一定把口信带到。”
曹总长就是曹汝霖。他接受李盛铎的忠告,仓皇走避天津,一看大小衙门及督军公署都挂出黄龙旗,心里就想:说徐州会议中,督军团都赞成复辟,必是事实。否则,各衙门不会预先备好早成古董的黄龙旗。
到得段祺瑞寄寓的盐商兼《大公报》老板王郅隆的住宅,发现段祺瑞屋子里,除了他的亲信曾云霈、徐树铮以外,还有个梁启超,因而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这时段祺瑞已经发现,亲自到门口来招呼,“润田,你已来了!好极。”他说,“请进来一起谈。”
进门招呼过后,徐树铮笑道:“你看这份‘宫门钞’,张绍轩要来领导北洋了。”接着,递给他一份电报,上面是“宣统九年五月十三日上谕”。
“我决定讨伐复辟。”段祺瑞问道,“润田,你赞成不赞成?”
“自然赞成。不过,不知道有没有军队可用?”
“近处只有驻马厂的第八师,师长李长泰,他也是我的学生,虽然平常不大接近,不过此人很忠厚,各方面都不甚往来,我已经派人去疏通,大概不成问题。”
“一师人够吗?”
“一师人自然不够。不过,廊坊有第十六混成旅,原是冯焕章带的,这一旅人很能打。冯焕章虽然不是师长,可是仍旧指挥得动。此人名利心很重,有法子可以疏通。问题是钱!润田,这方面,非仰仗大力不可了。”
曹汝霖料到必有这句话,便先问道:“要多少呢?”
段祺瑞吞吞吐吐地说:“督军团还没有离京,不知道他们的态度如何,所以要宽筹一点,大概有一百五十万,足可应付。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
曹汝霖深为诧异。他一向跟那班武夫少接近,竟不知道督军团尚未离京!但也可能是这两天悄悄进京,来作壁上观的。
不论如何,照段祺瑞的话看来,督军团中很有人想俟机而动,支持复辟,所以先得发动“银弹”攻势,买得他们一个真正的“看客”的身份。如果做得到这一点,讨伐复辟的军事行动,便无后顾之忧。同时,在时间上也就不会拖长,对于百姓是有好处的。
于是,曹汝霖说:“既然如此,这件事要越快越好。可惜督军衙门也挂龙旗了。不然先向省库暂时挪一挪,随时我来想办法归还————”
“督署挂龙旗不要紧!”段祺瑞抢着说道,“曹仲珊已派人来过,表示他已经反正了。”
听得这一说,曹汝霖大为兴奋,“那好极了!”他说,“先请汪厅长来谈一谈。”
他指的是财政厅厅长汪士元。此人籍隶安徽盱眙,前清废科举以前最后一榜,光绪三十年甲辰科的进士,最初也是袁世凯手下的一员“大将”,以后不知是由于恬退,还是知机,不大跟袁世凯接近。不过对北洋军人是很熟悉的,段祺瑞一个电话立刻就把他找了来。
“向叔,”段祺瑞叫着他的别号说,“打开天窗说亮话,为了讨伐复辟,急于要一笔军费,请你在省库中暂挪一挪,润田负责归还。”
“省库一贫如洗,哪里有钱可挪?不过,好得有开滦股票一百万,市价比票面来得高,可以抵借。”
“那好极了!就请你先拿股票借来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