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不过城门上恐怕顶不住,万一开炮,怎么办?所以我让他们瞧着办。”
“兵是一定要进城的,拦也无用,咱们要商量一个办法出来————”
一语未毕,只听围墙外汽车“呜呜”,接二连三,但霎时声息全无,似乎就停在这条胡同里。接着,门上来报:张勋派人来请了。
来的人是张勋的副官长,京中要人,无不相识。“原来王总长、陈师长也在这里!好极了,省得我再到府上奉请。”他说,“请一起走吧!”
王士珍、陈光远、江朝宗不发一言,跟着他上了汽车,直奔南河沿张宅。只见辫子兵密布,大门开得笔直,下了汽车,进入灯火辉煌的大厅,警察总监吴炳湘首先迎了上来,先使个眼色,示意勿吃眼前亏为妙。
“聘老!”万绳栻满脸笑容地迎了进去,王士珍看到张镇芳、雷震春以外,还有个梁鼎芬,便知复辟之说,丝毫不假。
“宇澄!”张勋气冲冲地问,“我的队伍要进城,你为什么不开城门?”
“大帅!”江朝宗早料到有此一问,拿想好了的话回答,“调遣军队,向来要有陆军部的命令。大帅告诉我,我替大帅到陆军部跑一趟,调遣的命令拿到,就不会有这场误会了。”
听他说是误会,又说愿意替他跑腿,张勋不好意思再发脾气,在正中坐下来看一看王士珍说道:“大事已经决定,马上就要办了。大家赞成,马上跟我进宫。不然,就留在这里不要去了!”停了一下,他又声色俱厉地问,“现在有句话问你们,答一声‘是’,官上加官;答一声‘不’,就不用想留着脑袋吃饭了。”
举座默然,只有江朝宗答一声:“是!”接着又说:“大帅,地面治安要紧,好日子不要出什么差错。我先跟你告假。”
“好吧!你先走。”
“是!”江朝宗迈动长袍中的马靴,轻快地走了。
“镜潭,”张勋问吴炳湘,“他们告诉你了没有,你该办些什么?”
“说了,说了!”吴炳湘急忙答着说,“派巡警挨家挨户通知,要挂黄龙旗。”
“对了!你也办事去吧!”
吴炳湘如逢大赦,连声应道:“是,是!我马上去办。”
“还有人有话没有。”张勋站起身说,“没有事,预备要走了。”
“各位,”万绳栻大声宣布,“替各位备了袍褂,一、二品的顶戴补子,请到厢房里换公服。”
厢房很大,挂满了袍褂大帽子。张镇芳首先取了一套一品的公服,王士珍料知逃不过门,向陈光远看了一眼,取了一套二品的武将补服。
“文武衣冠”是“异昔时”,但不曾预备朝珠,倒也还可将就,只是靴子太少,而且大小不一,王士珍穿的布靴,比较看不出来,陈光远是穿的一双黄皮鞋,这就比江朝宗的长袍之内着马靴,还要滑稽。有的人想笑,但意会到这是一件“大事”,不容亵慢,赶紧将嘴捂住。
当然,还有早就穿了补服的,第一个是张勋,第二个是梁鼎芬,他是敏庆宫的“师傅”,本就是穿了补服来的,这时向张勋问道:“绍帅,你看我什么时候去?”
张勋想了一下说:“现在就去也好!”
原来梁鼎芬有一极其重要的任务,是去劝黎元洪退位,上表劝进。这个任务之所以落在他身上,是因为他的嗣子,娶了黎元洪的小姐为妻。梁鼎芬以儿女亲家的身份,比较好说“私话”。
“齐了!”万绳栻俨然“总提调”,高声说道,“请上汽车,两位一辆。”
王士珍与陈光远合坐一辆,汽车起步稍微猛了些,陈光远身上往后一倒,将大帽子上的一支蓝翎,在汽车后窗上碰断了。
“预兆不好,”陈光远笑着说,“看来宣统的官做不长。”
王士珍拉了拉他的衣服,努一努嘴,示意预防前座司机旁的副官,到张勋那里去搬嘴。
这天阳历七月一日,宫中仍用阴历,是五月十三,关圣帝君的生日。辰初二刻,也就是早晨七点半钟,溥仪准时到毓庆宫上书房。
三位师傅陈宝琛、朱益藩、梁鼎芬是约好的,轮流进宫,至多两位,有时一位。这天居然三位全到了,而且脸上有种难以形容的肃穆兼兴奋的神色。
“张勋一早就进宫来了————”
“怎么?”溥仪不等陈宝琛说完,便即问说,“他又请安来啦?”
“这回不是请安,是万事齐备,一切妥当,来拥戴皇上复位听政。”陈宝琛突然提高声音,几位像喊口号,“大清复辟啦!”
溥仪愣住了,心里不断地在自问:“真的有这回事?真的有这回事?”
“请皇上务必答应张勋。这是为民请命,天与人归。”陈宝琛很有把握地说,“用不着跟张勋说多少话,答应他就是。不过不要马上就答应,先推辞一下,最后才说:既然如此,就勉为其难吧!”
“现在,”朱益藩接着说道,“请皇上御养心殿召见张勋。”
溥仪便为师傅、太监簇拥着,到了养心殿。刚刚坐定,帘子掀开,张勋进门跪下,将头上的大帽子取下来,摆在面前。刚摆好,又拿起来换个方向。原来照规矩,如果蒙赏花翎,觐见时应该将花翎朝向御座,张勋是记起了这个规矩,自我纠正。
行过了一跪三叩的大礼,首先将一份奏折,高举过顶,太监便接过来,放在溥仪面前。这时张勋已站起身说道:“隆裕皇太后不忍为了一姓的尊荣,让百姓遭殃,才下诏办的共和,谁知越办越糟,办得民不聊生。共和不合咱们中国的国情,只有皇上复位,解民倒悬,万民才能得救。请皇上俯顺舆情,下诏复位,臣誓死保驾。”
溥仪对于谦辞之词,不知被教导说过多少回,所以随便抓两句,便能应付。“我年纪太小,”他说,“无才无德,当不了如此大位。”
“康熙皇上,六岁即大位,皇上今年十二,比康熙大了一倍,没问题,没问题。”
溥仪突然想起,“那个大总统呢?怎么办?”他问,“给他优待?”
“黎元洪奏请让他自家退位。皇上准了他的奏,赏他一个爵位就是。”
“噢,”溥仪没有看到黎元洪的奏折,心想,反正师傅们跟“北府”必都已说好了,当时便答一句,“既然如此,我勉为其难吧!”
“是!”张勋“跪安”退出。
接着,便是师傅、内务府大臣,以及“内廷行走”的官员、太监等等来请安、贺喜。除了师傅,其余都是磕头。溥仪不断地在说那句他所懂的少数“国语”之一的“伊里”,意思是“起立”。
再接下来,便是奏事处太监捧来一大堆“上谕”。第一道是复辟诏,首先引叙孝定景皇后————隆裕太后逊位的旧事,接着说“国体自改共和,纷争无已,迭起干戈,强劫暴敛,贿赂公行”,策动复辟的军阀,自己将自己臭骂了一顿;以下便是“人心思旧,合词奏请复辟,以拯生灵”,所谓“合词”的人,自然是张勋领头,还有冯国璋、陆荣廷,此外还有瞿鸿禨等一班遗老奏请“御极听政,以顺民心”;更有“黎元洪奏请奉还大政”————是套用日本幕府归政天皇的成句。
溥仪在“不得已朕只得准如所请,于宣统九年临朝听政,与民更始”之后,刊出“应兴应革诸大端”共九条,作为“宣统皇帝”与“天下臣民”的约法。
第一条明定“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大清国”是“君主立宪政体”。第二条,“皇室经费不增加”。第三条,“亲贵不得干政”。第四条,“融化满汉轸域”,这是自我约束。第五条为对国际的宣告、条约及债款合同,一律有效。第六条最突兀,只有五个字:“废除印花税。”第七条,“废止新刑法,暂以宣统初年颁布之现行刑律为准”,由于有这一条,“从前政治犯”自然“悉予赦免”。最后一条很聪明地迁就现实,“臣民无论已否剪发,悉听其便”。
下面署名是“内阁议政大臣张勋”。溥仪这才知道,张勋,自封的是这个官衔。为了急于想知道还有哪些“大臣”已由张勋代为派了“要职”,急急翻看第二道,却是专为黎元洪下的“恩旨”。
这道上谕一开头引用黎元洪“奏稿”:“前因兵变被胁,盗窃大位,谬领国事,无济世艰”,并历陈改建共和诸弊害,奏请“复辟大统”。既是“盗窃大位”,当然有罪,所以“自请待罪有司”。
但此奏“情词悱恻,出于至诚,从乱既非本怀,归政尤明大义”,自应奖励,“着赐封一等公”。清朝自平三藩以后,异姓不王,这是最高的“恩典”了。
第三道上谕,才是封官。特设“内阁议政大臣”,共是七个:张勋、王士珍、陈宝琛、梁敦彦、刘廷琛、袁大化、张镇芳。下设十一部,以梁敦彦为首,是“外务部大臣”,这是沿用清朝光绪年间定“新官制”的成例。张镇芳如愿以偿地当了“度支部大臣”,王士珍“参谋大臣”,似乎就是军令部长。萨镇冰、雷震春分掌“海陆军”。此外朱家宝“民政”,是早就知道了的,沈曾植掌“学部”亦早有传说。难得的是詹天佑的“邮传部大臣”和李盛铎的“农商部大臣”,看起来还像个样子。
这部宣统“新官制”的特色是仿照军机处的规制,大权归于由“议政大臣”所组成的内阁。内阁设左右“阁丞”各一人,仿佛军机处的“达拉密”————领班军机章京,而实权过之,这左右“阁丞”便是张勋的“哼哈二将”:万绳栻、胡嗣瑗。
委屈的是康有为,由于刘廷琛的反对,仅被授为“弼德院副院长”,为徐世昌的副手,而且还单颁一道“上谕”,赏康有为“头品顶戴”,提醒人回想康有为在戊戌政变的官衔,不过小小一名工部主事。所以名为“恩典”,其实是有意羞辱。
“京官”放过放“外官”,领衔的仍然是张勋,“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特设“直隶巡抚”,由原来的督军曹锟任之;“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自非冯国璋莫属;此外还有“两广总督”,顺理成章地归之于陆荣廷;其余各省督军一律改授“巡抚”。
上谕发到第十九道,是宣召一批人来京,听候简用。第一名是郑孝胥,最后一名是翁同龢的侄孙翁斌孙。这时已是上午十点钟,到了用膳的时刻,溥仪驾回毓庆宫。
出人意料的是三位师傅,个个脸色铁青,溥仪还未开口动问缘故,陈宝琛已经面奏:“黎元洪竟敢拒不受命,请皇上马上赐他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