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这一次府院不和的原因,主要是对德政策。因此,黎元洪在冯国璋到京以后,特地举行了一次“外交特别会议”。除了段祺瑞、冯国璋以外,被邀的还有徐世昌、王士珍,以及梁启超、荫昌。
梁启超是赞成对德宣战的,而且冯国璋进京担任调人,亦是由他所建议,因而被邀与议。荫昌是旗人,不但是留德的前辈,而且是有名的德国通,德语精通到市井之言亦无不熟悉,因此早在甲午中日战争以后,庚子拳匪之乱以前,发生“胶澳事件”时,协助翁同龢、张荫桓办理对德交涉,便已崭露头角。他做过袁世凯的侍卫长,袁世凯之亲德,据说他具有相当的影响力量。这样一位专家,在外交特别会议研究对德政策时,他的发言,当然会受到相当的尊重。结果,做成一个保守的决议,等于维持现状。段祺瑞在这件事上,又受了一次挫折。
当然,段祺瑞是决不会放弃他的主张的。经过智囊的研究,认为在外交上可以先做对德绝交、继以宣战的准备工作。于是拟了一道致驻各协约国公使的电令,转向驻在国政府磋商中国与德绝交的条件。换句话说,就是向对德作战的各协约国探询:中国如果加入协约国方面,出兵打德国,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尤其是日本,正以参战需要军事物资的理由,在进行借款。这道电令非正式表明了中国政府的态度,对于借款谈判,是有帮助的。
但是黎元洪拒绝发布这道电令,理由是此事须得国会同意。段祺瑞大怒,即日提出辞职书,而且不等批准就专车出京回天津了。
这件事,当然是黎元洪做得过分了些,所以经过热心人士一番奔走,而且由冯国璋到天津劝驾,在保证黎元洪一定合作的条件之下,段祺瑞终于回到了北京,照旧到院办公。
复行视事的第一件公事,便是曾遭黎元洪拒绝照发的致驻各协约国公使的电报。第二件公事是给国会的咨文,提出对德绝交案,参众两院,都以压倒性的票数通过。但等政府在三月十四正式宣布对德断绝邦交以后,各省表示反对,或者要求政府保持中立的通电,纷至沓来。有一通电报,来自寂寞已久的康有为。
一入民国,康有为的声光,远不如他的高足梁启超。但从袁世凯死后,复辟之说一兴,康有为所起的作用,便又非梁启超所及了。
不过,康有为的主张复辟,并非全然照宣统三年的老样子。他在遍游欧美以后,思想比保皇党时代已有所不同,提出所谓“虚君共和”的主张。当然,张勋搞不清“君主立宪”与“虚君共和”的区分,只觉得康有为曾是保皇党的魁首,现在既然拥戴大清朝的皇帝复位,自应借重康有为,所以派他的秘书,也是“万木草堂”弟子的潘博,将康有为接到徐州,尊以上宾之礼,口口声声称之为“老师”。
其实,张勋之尊礼康有为,另有目的。在督军团中,张勋自觉资格比冯国璋相形见绌,从冯国璋当选为副总统以后,更难望他能奉张勋为督军团的领袖,因此打算着利用康有为去做说客。
康有为欣然同意,由原是冯国璋幕僚长的胡嗣瑗,陪着到了南京。冯国璋东阁延宾、西园载酒,礼数不但周到,而且显得极其亲热。
“华甫,”到得酒酣,康有为大咧咧地直呼冯国璋的别号,“拙作《为国家筹安定策者》,不知你看过没有?”
这篇文章是在“洪宪”帝制取消以后所写的,公然主张复辟。梁启超那时还在西南,老实不客气地以《辟复辟论》教训了老师。而且云南、贵州、广西、广东四省都督,联名通电反对,说“国体不许变更,乃国民一致之决心,岂有不许袁贼,独许他人之理”,给康有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因此,这时候要试探冯国璋,首先便须了解他对这篇文章的反应。
“这样的大文章,哪里不能看。”
“尊见如何?”
“自然赞成。”冯国璋不满张勋的骄横跋扈,乘机说道,“不过张绍轩不够资格办这件大事,南海先生如果肯出山,我一定执鞭以从。”
冯国璋的这种态度,康有为在回到徐州以后,当然不便实说,他只告诉张勋:“华甫是赞成复辟的。没有问题。”
张勋已另外定了个主意,听得这一说,正好接话。“既然如此,我想请你老再辛苦一趟。”他说,“到京里再探探段芝老的口气。”
原来几次徐州会议,段祺瑞都指派徐树铮出席,名为支持,实际上却是“观变”。徐树铮本就富于机智,长于肆应,对于复辟问题,虽未表示反对,但亦始终没有什么热心的表示。因此,张勋由莫测高深而深感困惑,希望康有为能为他“破惑”。
康有为欣然同意。照他的意思,从光绪二十四年八月,袁世凯告密,缇骑将至,仓皇出京,从戊戌到这年丁巳,恰是十九年。如今进京,亦犹如苏武北海牧羊十九年,历尽艰辛,终得重睹汉家威仪,有许多感慨,可向报界发表。但张勋的参谋长万绳栻,极力劝说,各界对复辟之议,颇为注意。康有为以保皇党党魁,目标太大,会引起许多流言,增加许多阻力,非智者所为。因此,只得躲躲藏藏地悄然进京,而且也不得亲自去看段祺瑞,托一个老朋友去跟段祺瑞探口气。
所托的这个老朋友,就是颇受黎元洪尊敬的湖北耆宿周树模。他去看段祺瑞时,恰是国会除研究系以外,其他各派各系,都在研究如何在对德宣战问题上杯葛段内阁时,一提此事,正好触发了段祺瑞的牢骚。
“民主再搞下去,非搞得通国皆乱不可。照目前的情形,非君主不能止乱。不过,只能用形式,不能用精神。”
这话转达给康有为,惊喜莫名。“段芝泉深获我心,你看,他的说法,跟我所主张的虚君共和,有什么两样?”他对潘博说道,“段芝泉是赞成了,我到天津去看徐菊人,问他是何主见。”
徐世昌与康有为是二十多年的老友,在甲午以后,戊戌以前,过从甚密。康有为设强学会,袁世凯捐银五百,是最主要的一个支持者,而康、袁之间的桥梁,就是徐世昌。不过,他们也二十年未见了,执手欷歔,有着谈不完的旧事。不过,徐世昌还是存着戒心的,因为康有为翻云覆雨的手段,绝不会如一介武夫的张勋那样容易对付。
终于正式谈到政见了,康有为问:“菊老对于虚君共和,有何意见?”
“君主可以跟共和在一起谈吗?”徐世昌故意讶然反问。
“君主是独裁,与共和自然对立。但君主无独裁之权,尊其位而无其实,则与共和并行而不悖。”
“原来这就是虚君之虚。”徐世昌问道,“可得闻其详乎?”
“我的主张,早已共白于天下,‘保中国,不保大清’。今日言虚君共和,仍是此一宗旨。第一,改中华民国为中华帝国,万不可复大清朝的国号;其次,君主既为虚君,政权当归内阁,实行责任内阁制,对国会负责任。”
“如吾公所云,与目前的体制,似乎亦无甚区别。”
“不然!”康有为答说,“目前是总统制,而内阁又自以为是责任内阁制,犹之乎美国总统之下,又有一英国式的内阁,府院即非争权不可。今明定为虚君,则今上犹如日本大正天皇,坐享尊荣,万世不绝,是故‘保中国’,亦正所以‘保大清’。”
“这话很透彻。不过,今日大患在国会。必先有代表民意的国会,始足以产生负责任的内阁。以中国的民智而言,此恐非一蹴可就。”
“此自是实情,然而万里之行,起于跬步;不有一画,孰开天地?”康有为将“圣人”的口吻又拿了出来,“我去国十有六年,居美国、墨西哥、加拿大两年,后来久居瑞士、瑞典,凡七游法、八游英、一游葡萄牙,至于意大利、比利时、丹麦,频游不记数。逐客生涯,无所事事,唯以考察政治,为我专业。以为邦人君子,百尔所思,不如我见闻之切,筹思之深。今日欲保中国兼保大清,舍虚君共和制,别无他途可循,是故名为复辟,实在是再造共和。”
徐世昌极为深沉,心想不让皇帝掌权,而为有名无实的虚君,这话在力谋“恢复祖业”的宗室及大清“忠臣”就听不入耳。推行责任内阁制,自为段祺瑞所乐闻,而内阁“对国会负责”则必为段祺瑞所反对。康有为的复辟主张,恐怕很难行得通。
转念到此,不觉又想,将来内阁总理由国会产生,自然是多数党党魁出任。现在的多数党是国民党,但已四分五裂;其次是研究会,梁启超、汤化龙还有被推为内阁总理的可能。至于我东海徐某,只怕此生休想了!
这样一想,连他也反对康有为的虚君共和制了。不过,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千万得罪不得,因而装出很倾服的神情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保中国兼保大清,苟能如此,实为无上上策。”
这是完全赞成虚君共和制的态度,康有为深表满意,觉得大事着实有可为,一回到上海,立即着手草拟复辟后的诏书,犹如当年行“新政”那样,凡百制度,重新更定。一个物阜民康的虚君共和制的“中华帝国”,逐渐在他脑海中建立起来,虽是空中楼阁,居然金碧辉煌,自己都觉得很过瘾。
到得五月初,潘博衔命到上海来请康有为到徐州,说“辫帅有大计要跟老师请教”。
“大计”当然是复辟。据说时机快成熟了,国会与内阁,为了对德宣战问题,搞得水火不容,双方都不惜决裂。国会想倒阁,而内阁想解散国会,结果搞得两败俱伤,群龙无首,便正是“顺天应人”,取消共和,恢复帝制的日子到了。
“辫帅说,今天谈主张复辟,只有老师够资格。东海虽然位尊,可惜出处不纯。再者,东海主张复辟,自不免有权制思想,不比老师廓然大公、动机纯正。所以一定要等老师到了徐州,辫帅才能决定是不是进京。”
这番恭维,使康有为有知遇之感,当即在潘博陪侍之下,专程抵达徐州。张勋亲到车站迎接,用彩呢大轿将他迎入衙门,张盛筵款待。酒阑人散,邀入“签押房”,报告了部署的情形,请康有为“教诲”。
“此是千秋大业,有六事请将军注意。”康有为逐一列举,首先申明保中国为主、保大清为次的宗旨;其次提出实行虚君共和制的要则。问张勋是否能领会。
“这番道理很深,要慢慢去体会。反正请你老来,就是要跟你老讨教。”
这话有些模棱,但替他想想,也只能如此回答。康有为便点点头说:“以下要谈到用人行政了。既为国家办此事,自身不宜争政权。国务总理一职,应当请徐菊人担任,各省军政长官,暂勿更动。此宜请将军注意者三。”
“是,各省一律不动。”
“徐州现有兵三万,宜调一万进京;一万留徐州,以保根本;另外一万,分布济南、德州间,守住津浦路;再调关外冯德麟一师,守京榆路。兵少,无从镇摄。此宜请将军注意者四。”
“关于用兵方面,你老请放心好了。”
“段芝泉喜欢揽权,心事难知;徐又铮权奇自喜,不可轻忽,此去宜挟段在京,严加监视,万不可使之在外。此宜请将军注意者五。”
“是,是!我一定注意。”
“遗老知识短,亲贵私心重,凡此两辈,不明世界大势,前清之亡,他们要负相当责任。今后用人,务必审慎,此宜请将军注意者六。”
“是的!你老看得很透彻。”张勋又说,“我想借你老的光彩,一起进京,好随时请教。”
“不必!”康有为喊着潘博的号说,“若海,请你把我的皮包取来。”
打开皮包,康有为取出一大卷日本绵纸,全是“奉天承运皇帝”的诏令,从宣告复位,改称“中华帝国”开始,一直到定政体、改官制,以至于征举贤方,不下二十通之多。
及至康有为回到上海,张勋却未北上。因为虽预知时局在府、院、会三角关系错综复杂的冲击之下,都有不惜决裂、打破现成局面,为复辟带来很好的机会,但经康有为的谆谆指点,张勋认为有些问题,需要重新考虑,以留在徐州为宜。因此段祺瑞所召集的军事会议,凡北洋系及愿意与段祺瑞合作的督军,都是亲自出席,唯独安徽是由管民政的省长倪嗣冲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