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空荡荡的,她隔着一大段距离就看见了母亲,叶鸣舟穿着睡衣拖鞋,头发糊在脸上乱成一团,来回踱步,不住地双手合十,一声接一声地祈祷,一会儿看一眼里头的情况。
这还是她第二次在叶鸣舟身上看见慌乱无措的样子,上一次是外公离世。
周京霓小跑过去。
面对面这一瞬,叶鸣舟情绪全上来了,双眼通红,双手紧紧掩面,在她面前放声大哭,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隔阂,“杳杳,怎么办,你姥姥她”
周京霓紧紧抱住她,轻轻拍她后背安慰,“不会有事”
在外婆那,叶鸣舟又何尝不是女儿身份,若是外婆再离开,意外着她在这世上,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
“现在怎么样了?”她稳住情绪问母亲。
“不好上ecmo了,还有那个什么,好像叫crrt”叶鸣舟止不住地抽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就看着病房的方向不停地摇头,然后哭得更厉害了,“你姥姥一直定期体检,怎么会突然就是癌症晚期了呢,怎么可能啊”
周京霓一下子眼红了。
定期体检,骨癌那么痛,外婆真的不自知吗?这些年外婆膝盖总频频发痛,而且越来越厉害,严重时都无法下床,可那时她以为这只是旧疾复发,此时此刻好像明白了。
外婆大概是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体体面面的,才瞒着所有人。
周京霓攥紧母亲的手,仿佛将力量转化。
四周缄默无声,就这样彼此相靠了三个多小时,护士换班,叶鸣舟起身,哀求着问能不能进去看一眼,可探视时间不到,一分一秒的煎熬到清晨七点钟,周京霓在隔音窗前看见了外婆,而外婆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艰难地侧过头来,眼睛已经几乎睁不开了,还是冲她挤出一个好看的笑,温和笑容在脸上荡开,然后手动了一下,嘴形看来似乎是在喊她杳杳。
周京霓拼命挥手。
“姥姥我在这!
“我来了!
“姥姥”
她趴在玻璃上,终于绷不住了,被泪水模糊视线。
只是这一眼,心率突然开始直线下降,心电监护仪响了,心电图变成直线。
叶鸣舟瞬间腿软了,手扒着台面才没摔倒。
周京霓脸色唰地白下去,被抽空了似的,搀住母亲下坠的肩膀,怔怔地望着那个方向。
医生和护士围成一圈,开始上萨博,静脉推注肾上腺素,在外婆床前全力抢救,走廊响起急救铃,很快又进去一批人,可十几分钟过去了,迟迟不见有生命迹象,终于,一位黑人医生出来说明情况——患者双侧瞳孔散大至边沿,对光反射消失,心率,呼吸,血压未恢复
医生递来一份文件——放弃抢救同意书。
“不,不。”叶鸣舟面目成河,双手托着医生的手,“万一还有机会呢……不能就这样放弃,你是医生呀,肯定能救,多少钱都可以,求你了”
叶鸣舟讲的是中文,医生听不懂,转而看向周京霓。
周京霓明白已经没有用了,可双手如灌铅沉,如何也抬不起来,眼见叶鸣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哀求医生,就要下跪,她牢牢箍住叶鸣舟的手,最后看了眼病房,终于伸手接过来。
就要签字,叶鸣舟再也冷静不了,一巴掌甩到她脸上,红着眼朝她大声颤吼:“你干嘛!”
周京霓偏着头,一动不动任由叶鸣舟的拳头落在身上,死死咬着牙压抑自己的情绪,眼里一片赤红,“妈,姥姥走了。”
“那是我妈!”
吼完这一声,叶鸣舟一点点身子滑下去,在她的视线中,缓缓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大哭。
周京霓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医生回了病房。
确认完临床死亡时间,几位医生再次走出来,遗憾地与她们道抱歉,然后离去,走在最后面的主治医师即将拐弯离开又返身,摘下口罩,对她讲:“能撑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不要遗憾。”
外婆为了见她最后一面,才撑了这么久。
周京霓眉间如海。
泪珠疯了般狂涌而出,没有声音,就流泪,她抬手掩住了脸,透过浑浊的视线,隔着玻璃看里面,护士们将各种仪器撤掉,纷忙的身影缝隙间,露出床上的人,瘦得不成样子,皮肤干巴皱缩,唯独银白的头发一丝不苟,神态很安详。
明明得了那么痛的病,离开前的笑容却那么安详和蔼,好像怕看见的人会难过。
而她终究没能留住外婆。
叶鸣舟难受得不能自已,连从国内匆匆赶来的舅舅也安抚不住,周京霓与他们交代了几句,进病房最后抚摸外婆那布满皱纹的脸,冰凉的手。
真瘦啊。
才几个月没见,您怎么就离开了。
为什么啊。
她把头闷在被子上,牢牢抓着外婆的手,直到医生来提醒。
结清了剩余的费用,周京霓踏着大雪走出医院门,就着明亮的路灯,拢着外套,坐在花坛前,点了根烟,拿出压在外婆病床枕头下的那个信封。
牛皮纸上写着“杳杳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