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物是人非，历经了乱世，最后依然能够笑着重逢，在座之人，无不有劫后余生之感。

顾长钧缓缓道：“父亲还在世时，最大心愿便是国家昌盛，民族复兴。抵御外寇是每一个国人的本分。至于内战是否必要，虽见仁见智，但即便我此刻眼睛完好，我也没兴趣参与。我培育航校军官学员的目的，不是为了打曾经一起抗日过的中国人。载慈他们现在有自己的选择，无论他们最后选择什么，我都尊重他们的意愿。”

“这个故事，要从那个女人还是小女孩时，经常做的梦开始说起……”

何静荣也笑着插了一句。

萧梦鸿起先没太在意这陌生人，见他仿佛朝自己这边走来，便多看了几眼。

姚载慈说道。

……

顾长钧忽然开口，打断了两人争吵。

顾长钧一笑。

“真的？”

顾长钧趴在浴缸里，萧梦鸿帮他搓后背。搓着搓着，他就要拽萧梦鸿进来和自己同洗。萧梦鸿知道他意图，推开了他手。在他欲求不满的表情里，趴过去轻声说了句话。

“德音，我记得他，”顾长钧出神了片刻，低声道，“他在抗战的第一年就牺牲了。牺牲时，妻子刚替他生了个孩子。”

“二姐，二姐夫，长钧，弟妹，连我都被你们说的心动了。说不定哪天我也带了你三姐过去。到时候你们可要照应我。”

董先生朝顾长钧和萧梦鸿微微颔首，朝着园门方向而去，身影最后消失在了掩映的树木丛中。

顾长钧这才反应了过来。

他迟疑了下，仿佛终于鼓足了勇气，道：“第二，是为了诗华。”

董先生传完话，便停了下来。

顾长钧松脱开了萧梦鸿的手，俯身下去触摸近旁的一块墓碑，摸到沾在碑顶的一片落叶，拿下了它，指尖顺着刻在墓碑上的文字继续慢慢向下，最后念出了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姚载慈低声道：“报告长官，我从前为了参加航校逃家，我爹曾要和我断绝关系。这关系自然是断不成的。后来他自己又找了过来，叮嘱我奋勇杀敌，因为我老家也被鬼子占了，鬼子要他出面当维持会长，他不乐意，带着我老姚家的祖传金条逃跑了。现在我爹又回去了。我跟他说了我和诗华的事，他高兴坏了，说原本是高攀不起的，但我要是真能娶到将军你的妹妹，就是我们老姚家祖宗坟头烧对了高香，往后一定会好好待她的。长官，我家别无多财，祖上也没出过什么官，但在当地也算家风清白，出去了，县民看见我爹，也都恭恭敬敬地会叫一声姚老爷。对了，我爹早年还在南洋买过一个橡胶园，原本经营的还算凑合，后来被日本人占了，现在又回来了，我爹正想着趁这个价贱的机会再多买几个园子。长官要是肯把诗华嫁给我，我保证，以后绝不会让她吃苦的……”

顾长钧想了下：“你身体吃得消吗？或者我们可以延期的，等再过几个月……”

萧梦鸿惊喜道：“真的吗二姐？这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萧梦鸿静静枕他肩上，闭目时，忽然想起白天在墓园里发生的一幕，忍不住又爬起来，望着他，轻声地道：“长钧，我们去了美国后，可以照你所想，一直保留着我们的中国国籍，可是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你也答应了我。但对比你的前半生，我们以后的生活必定会平淡许多。我总怕你有天会感到寂寞。你真的不会后悔答应了我吗？”

当天总统夫妇到会，顾长钧也携夫人萧梦鸿一道出席。在抗战中损失殆尽的由南方航校出去的五个航空大队幸存军官以及飞行员佩戴功勋章一字列于公墓纪念碑前，在顾长钧的带头下，脱帽向牺牲于长空的袍泽们默哀致敬。

董先生来之前所怀的最大期望值，本也不过就是听到顾长钧的一句置身事外。否则以他能力以及对空师的影响力，他日一旦开战，倘若空师全力以赴，恐压力巨大。现在听他如此表态，心情一松，沉吟了下，最后道：“多谢将军之言。先生最后还有一话，嘱托董某务必带到将军面前。有朝一日，崭新的中国若是有幸成立了，不管将军去往了哪里，倘思念故土，我们先生叫我传话，随时将以贵宾之礼欢迎将军的归来。”

萧梦鸿见他望着自己和顾长钧，似乎有话要说，和顾长钧耳语了一句，顾长钧点了点头，萧梦鸿便叫他到书房里去，自己和顾长钧也进来了。

“嗯。应该是的。之前都很准。就这两个月里，推迟到现在还没来。”

“现在你倒言听计从的了。我都有些不习惯了。”萧梦鸿笑他。

萧梦鸿作惊慌状：“你连嘴巴也变甜了，我更怕了。”

男子停在了对面，先向萧梦鸿微笑点头致意，叫了她一声“顾夫人”，随即看向面露凝重之色的顾长钧。

萧梦鸿忍住笑，见姚载慈一脸忐忑，便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陷入石化状态的丈夫：“你还愣什么。人家等你表态呢！”

顾长钧凝神，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

今晚，隔了多年的顾家人，包括大姐二姐三姐夫妇以及小妹诗华，再次齐聚在了一堂，为即将赴美治疗眼疾的顾长钧夫妇践行。陈东瑜与顾长钧情同兄弟，夫妇两人也应邀带着孩子一道来了。顾家灯火辉煌，笑声不断，间或夹杂着孩子的奔走嬉笑声，恍然似又回到了战前的那个盛世。

萧梦鸿挽住丈夫胳膊，笑道：“我去把诗华叫下来吧。看她自己怎么说。他是向诗华求婚，又不是向你。你这么沉着脸吓唬人做什么！”说完将他推坐到书桌后的椅子里，开门让珊瑚去叫五小姐下来。

“顾夫人，某早年曾说过一句话，宁愿损失全部飞机，也不愿损长钧一人。今日也是如此！长钧赴美治疗眼疾，就交托给你了。盼早日得他恢复健康归国的消息。如此则国家幸甚，某也幸甚！”

萧梦鸿扶着他一级一级地登上台阶，在他的要求下，带他来到了墓地区。

顾长钧抱住她，终于低低地唔了一声：“我听你的。路上多带几个人照顾你。”

这位董先生刚才和顾长钧寒暄时，萧梦鸿的心便微微一跳，隐约有些猜到了他的身份。

顾长钧挥了挥手，事情就算定下了来。

卫兵敬礼，转身离开。

他微微压低声，报了个时人如雷贯耳的名字。

顾长钧起先一愣，接着，哗啦一声，人就从水里坐了起来。

陈太太白了眼丈夫，嗔怪他“老不羞的，要生你自己生去，我可生不动了！”，满座大笑，刚才的凝重气氛顿时被赶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