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坐一会儿。”蔡先生把必须要他凑数,来打破“十三”这个局面的缘故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这我倒乐于从命。”
于是,这顿饭才吃成功。菜是标准的湖南菜,大盘大碗长筷子,人又多,圆桌面的中心转来转去,麻烦而又热闹。加上吴科长善于辞令,说了许多有关洋迷信的笑话,所以这顿饭进行了很长的时间。
饭后,八位太太赶着重赴“战场”,蔡先生和吴科长去谈公事。他们看电影的时间也到了,匆匆告辞。蔡先生跟章敬康始终没有一次单独谈话的机会。
看完电影已十一点钟。由于新年的缘故,店铺不开门,也不开灯。平日灯火通明、色彩绮丽的西门町,这时阴暗得很。不一会儿,电影院门口的人潮散尽,更显得冷清清,一片凄凉。
章敬康忽然想到了李太太。不知道她过年的情形怎样?李幼文是不是在家陪她……他的思绪一下子飘远了。
“敬康,你怎么不说话?”秦有守问。
“啊?”他茫然地应了一声,接着反过来问,“说什么?”
“我们谈了半天的电影,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抱歉!”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能不承认你所说的是事实。”
“那么,你在想什么呢?”秦有仪问。
“抱歉。这是我个人的秘密。”
“你能不能送云珠回家?”秦有守又问。
他还没有开口,秦有仪已学着他的声音,怪声怪气地说:“抱歉,我要早点回家睡觉,不能送。”
这样一说,连章敬康自己也觉得好笑了。自然,他再有什么天大的理由,也不能不送蔡云珠。
走到十字路口,秦家兄妹往左走去了。章敬康建议:“坐车?”
“走一走好吧?”蔡云珠柔顺地回答,“在电影院坐得太久了。”
“好的。”他自然表示同意。
两人慢慢往蔡家所在的方向走去。人静路黑,走到路旁水沟边,他扶了她一把,她便自然而然地靠紧了他,这一来他不好意思放手了,挽着她的左臂,并肩漫步。
章敬康可以说是第一次跟异性这样接近。她相当丰腴,臂上的温暖而富弹性的肌肉,给了他一种极为美好的感觉————现在是冬天,如果是夏天,她的手臂应是裸露的,那时候的触觉又不知如何?
这样想着,他感到血液流得比平常快了,脸发热,胸部有一种受到压迫的紧张感。
“下个学期你就要毕业了。”蔡云珠悠闲地说。
“是的。这半年是最紧张的阶段。”
“毕业以后呢?”她问,“有什么计划?”
“现在还谈不到。”
“预备出国?”
这话问得他有些痛心,他的家庭培植他到大学毕业,已经很吃力了,出国留学自然是奢望。然而年轻人都是爱面子的,这些地方都不大肯说老实话,所以他含含糊糊地答道:“那要到时候再看。”
“时候也差不多了,申请奖学金应该早些办。”她停了一下,又说,“我父亲在美国有些朋友,或许可以帮你的忙。”
“那太好了!”他故意这样说,“等我决定以后,再请蔡老伯替我写介绍信。”
“他很乐意帮人忙的。”
“是的,我看得出来,蔡老伯是位慷慨的好人。”
“那是因为他也是苦学出身,从前曾接受过好些人的帮助。接受别人的帮助,不是件羞耻的事。mr章,你说对吗?”她转脸看了他一眼。
他敏感地以为她在劝他接受她和她父亲的帮助,所以不愿意正面答应。然而他也不能不同意她所说的话,否则就等于说蔡先生曾接受别人的帮助是可耻的。这样,就使他感到左右为难了。
幸好,他很快地想到了适当的措辞。“这要看是怎样的情形。”他说,“要看这个人值不值得帮助。”
他的话在逻辑上并不是针对她的命题回答的,但意思很容易解释,他仿佛在说,要像蔡先生那样的人,才值得予以帮助,而他是不值得帮助的。
但是,他的话虽然那么含蓄,蔡云珠却很直率。“是的,”她说,“我认为像你这样的人,就是最值得帮助的。”
“不,不!”他怕她误会了,赶紧分辩着说,“我不是说我值得帮助,相反,我是说像我这种人不值得帮助。”
“为什么呢?”她转过脸来,用另一只手握着他的小臂问。
虽是在暗影里,她这样双眸炯炯地望着他,仍使他清晰地感到像是承受着一种威胁,而他的不愿接受来自蔡家的帮助的理由,是不便明说的,因此讷讷地再也没说出话来了。
“mr章!”蔡云珠的声音温柔而诚恳,“我们认识虽不很久,但我是非常佩服你的,你有话尽管说嘛。”
尽管她这样殷勤致意,章敬康还是不能不闪避。他用打太极拳的原理,反问蔡云珠:“你为什么佩服我?我有什么可以使你佩服的?”
蔡云珠把头转了过去,身子却靠得更紧了。“这不容易回答。”她幽幽地说,“你知道的,一个女孩子对男性的感觉,常常是说不出所以然的。”
这话的含义,以及她说这话的姿态,使章敬康震动了————感激与惶恐交织,引起他深深的警惕。他原以为她对他只是欣赏,即使有爱意,也是踩着谨慎的步伐向他走来的。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蔡云珠对他不但默恋已久,而且已情不自禁地表面化了。这样,他便应该有个明确的反应,否则就会变成玩弄她的珍贵的感情,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用很严肃的声音说:“蔡小姐……”
刚说了三个字,就被她打断了。“叫我云珠!”她说。
“不,”他很固执地说,“我还是叫你蔡小姐。”
“mr章!”她迅速接下去说,不容他有往下说的机会,“感情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不宜于在这时候讨论。我们暂时中止吧。我只希望你能把我对你的感觉放在心里。”
章敬康自然不便再往下说了,他谈着些不相干的事,一路把她送回去,客客气气地道别。在回家的路上,他回想刚才的情形,忽然明白:蔡云珠听他不肯改用较为亲切的称呼,就已了解他对她的反应,她不愿他说出公然拒绝的话来,不仅是为了维护她的自尊心,而且也是怕闹成僵局,所以见机而作,不着痕迹地把话扯了开去。这样,彼此不伤感情,留下了余地。她可以重新开始来培养感情,寻找新的机会。
照这样看,蔡云珠是个很聪明、很厉害的角色。他倒不能不佩服她了。
但是,他不愿去多想蔡云珠。她是富家小姐,而且准备以施舍的手段去换取他感恩图报的爱情奉献,这是使他隐隐然产生反感的一件事。另一方面,他在下意识中又觉得为了一种责任,他应该对蔡云珠避得远远的。虽然,那是怎样的一种责任,连他自己都没有认真地去想过。
他老想到的是李家。由想到李太太开始,然后想到李幼文,想到应该去给李太太拜年。
于是,第二天上午,他向陶清芬要了一筒章敬业从日本带回来的紫菜,说是要送同学,其实是送李太太。对于李幼文,他也有一样新年礼物,那是他哥哥送他的一本非常精美的活页笔记簿。他不知道李幼文是不是喜爱,但他只有这本新的笔记簿可以当作一件礼物来送人。
李家的门虚掩着,他叩了两下没有人答应。因为已来熟了,他便轻轻推门进去,在外面屋子提高了声音喊着:“李伯母,李伯母!”
“啊!章先生。”李太太在卧室中回答,声音相当微弱。
“李伯母,来给你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