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递过一把弓箭。
一场战乱,大唐江山半壁染红,身处其中,谁能无恙呢。
独孤琴听闻,略略安心,看着榻上之人满脸的憔悴和已毁的容颜,心中有些不忍,“我在殿下身边一年,每每夜深人静,殿下总是远望西京,暗自伤心,殿下对娘娘的挂牵与思念令琴儿深深感佩。”
“快传军医!”李豫大声疾呼。而我最后的一点儿意识终于散去,昏倒在他的怀中。
李豫没有走,轻轻踱到床前,为我掩了掩被角,面向里侧,似是一个人自言自语:“雪儿,你可怪我?”见我不语,又道:“你怪我也是应该,为了此事,适儿三个月未与我说话。”
有些吓人,他从来都是温良的,同处十几载似乎从未真的发过脾气,我小心地用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微微笑道:“见到你,我心里高兴,什么都不顾及了。”
李豫忙伸手把我按住,轻轻放好,拿了个靠枕垫在身后,微微啧道:“当心伤口!”
我笑了。
我心中一暖,故作轻松地说:“如今可不是无恙?”
“胡说什么!”李豫真的恼了,眼中的眸子黑黑的,紧盯着我,像要将我吞噬。
独孤琴何其聪慧,眼中浮起一层水雾,随即闪过,仍旧是浅笑连连,“琴儿唐突了,对太子妃神交已久,听说您醒了,赶紧前来服侍,未曾想打搅了太子妃的休息,真是不该。”说着起身行礼就要退下。
李豫点点头:“本是伤痛万分,前日见你伤重回来,才打起精神忙着照料你,刚刚让她下去休息。”
娴熟地拉弓搭箭,六岁起就能百步穿杨,命中靶心。要她的命吗?安庆绪闪过一丝的犹豫,得不到的东西就是毁了也不能落入旁人之手,这是父亲自幼的教训。安庆绪瞄准水中的人影,手一松,离弦之箭“嗖”地飞出。在那一刻,终是有一丝不忍,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当初那首动人心魄、气势恢弘的《将军令》。
回首,看着他一脸的狰狞,我狠狠瞪了一眼,未加思索,我纵身跳入了涛涛黄河水中。
难道,难道是我们被带走以后,园子里的人都遇害了,想想安庆绪虽是凶狠之人,但也不至于连区区几个侍从都不放过,还翻回头去杀。实在想不通,忽又想到玲玲,忙问:“那玲玲可知道了?”
重重跌入他的怀抱,他的心跳得很快,咚咚作响。埋首在他的胸前,我再不愿抬起。
稍许,方又恢复了常态,说道:“当日禁宫匆匆一别,心中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命人暗递消息给你,只盼着你能无恙。”
安庆绪转过身,看着滔滔黄河之水,心中有些悲怆。
对面追来的唐军,挥动的大旗,正中一个“李”字。是李豫吗?我不敢确定。奔到船头,心中狂喜,也许岸上就是李豫,几十丈远,军士们站成一排纷纷搭弓,羽箭却迟迟未射出。
“你的性子,什么都强出头,风寒、肺病、灼伤再加上身上的箭伤,原本身子就弱,太医说了如今要好好调养,否则——”李豫叹息一声,说不下去了。
我心中忽然有一丝不忍,遂说了句,“以后有空常来坐坐。”
“适儿很好,长安光复以后,他与建宁王留守,适儿以为你会藏身在长安的某个角落,这会儿估计一户一户地访寻你呢。”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一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尔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我轻诵着,李豫拿起我的手轻轻抚在自己的脸上,慢慢的,动作小心翼翼,轻轻地放在唇边,印上他的温度。我睁开眼,看见一脸神伤的他,只一句“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声音轻脆响亮,深埋的头和挺直的腰背,透着骨子里的不卑不亢。
李豫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坐在一旁。
她嫣然一笑,露出如雪的贝齿,话语中透出几分亲切,“琴儿复姓独孤,是陛下在灵武登基后赐给殿下的。”语罢,笑意盈盈,眸子正对上我的脸,似是一惊,又忙掩饰着,起身,坐在我的榻前,关切地问道:“娘娘,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就是葬身黄河,也不能在李豫的注视下随安庆绪南逃。奋力向岸边游去,除了水声,我的意识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信念,滑水,用力地滑水,向前游去。船上的安庆绪惊了,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子,明明是弱不禁风的身子,却总是能在不经意时瞬间爆发。任谁也不会料到的绝地逢生,她竟然跳入水中。眼看着她离岸边越来越近,安庆绪满脸憋得通红,“拿箭来!”
言语中有几分疏离。
我细细打量,她两鬓插着簪花饰钗,耳垂及颈项上没有任何首饰,足穿翘头软布鞋。上穿宽领对襟的大袖明衣,内束抹胸,绣花的披帛绕臂,下穿长裙。衣着简单,却透着一股贵气。
实在是无可奈何,我轻声问道:“如果我在乱中被辱,也许是安庆绪,也许是个贩夫走卒,你会怪我吗?”
独孤琴递过茶盅,伺候我漱口,净手,虽然小心却并无刻意殷勤之色。
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一下子瘫在床上,紧闭双眼,似要睡去。
也许这就是命运,前有崔芙蓉,十余年相守一起,却常常如芒刺在身。如今经过离乱,本以为可以找回失落的爱,可以与他全心相待,谁知前方早有一个如此优秀的独孤琴伴他左右。
“琴儿,”李豫看到我有几分倦意,起身说道,“太子妃伤重初愈,须好生静养,你先下去吧。”
李豫拉起我的手,放在心口,掷地有声道:“不会,我只会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