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岸低声道:“来了。”
足足有一盏茶工夫,黑影终于出现了。这人又高又壮,歪着个脖子,脑门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亮闪闪的,竟然是个光头,也不知是和尚还是秃子。他因一手按着脖子,显得脑袋十分僵硬,沿着墙根的阴影来到纸扎店门后,先躲在一堆纸扎后面,待确定了寿衣店里没人,这才鬼鬼祟祟钻了进去。
公蛎哆嗦着道:“我没杀人……”一个青年喝道:“你没杀人,手上脚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内堂有些暗,一下子瞧不清里面,但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猫叫,公蛎冲着声音扑了过去,叫道:“死野猫!”
三人一同用力一拉,胖头被提出来半尺,噗地一声吐出一口沙子,大口喘气。但一直紧抓住胖头肩膀的魏和尚双手脱落,慢慢陷入沙窝之中。
门后候客的小伙计忙上来迎接,公蛎装作常来常往的样子,道:“两个人,找个靠窗的位置。”只顾着昂首挺胸装样子,忘了脚下的门框,这么一绊,一个狗吃屎扑在了地上。
毕岸凝视着二丫的小脸,道:“我查过了,刘氏夫妇人品好,家境殷实,玉姬去了,肯定不会吃苦。”
公蛎哼了一声,转头问毕岸道:“什么叫棺材局?”
这条竹竿应该是当时内堂悬挂布料时用的,比成人手臂还粗,呈现墨绿色,一丈多长,一端被主梁砸断,另一端同内堂相连。
毕岸微笑道:“多谢老伯。过会儿捕快来了,您也这么照实回答便可。”然后朗声对围观者说道:“老伯说,从他午后起床,便没有看到小裁缝出来,而这位公子进来找猫,待在内堂的时间不过片刻。若是小裁缝真是这位公子杀的,老伯进来时,杀人行为刚刚完成,地面上不会有大片血迹。”
眼见流沙越来越多,地面上全是沙子,塌下来的砖头瓦砾渐渐被淹没,公蛎急中生智,见折断的竹竿中空,便一头钻了进去。
自己只有胖头这么一个任打任骂的小跟班,他可不能死。公蛎鼓起勇气,朝赤盏冲了过去。沙流如同利刃,一刀刀地划在公蛎身上,照样涌出。
这两种草药都是剧毒,公蛎吓出一身冷汗,忙伸手探了探二丫的鼻息。毕岸道:“你不要吓唬他。是断尨草和龙涎果。”
这么一瞬间工夫,做纸扎的老汉已经打开帘子进来,同公蛎对视了片刻,大叫一声:“杀人啦——”杀猪一般的声音似乎让寂静的福寿街为之一颤。
桂家娘子一愣,道:“没有吧,要是卖了,小顺子一定会告诉我。我病得七荤八素的,自他去世之后,这是第二次来铺子里。”
小妖收了笑容,眼神寥落,小声道:“他同我,也越来越疏远啦。”
※※※
夜已深,风渐凉。公蛎眼皮酸涩,打了个哈欠,道:“凶手今晚会来吗?”
阿隼大声道:“问得好。今日我们苦苦寻查了一下午,除了这个一不小心暴露出来的赤盏,竟然一无所获。龙爷找的,到底是赤盏还是其他的东西呢?”
毕岸不但不上车,反而快步飞跑,冲向了对面。公蛎叫道:“喂,你做什么……”话未说完,咽了下去。
阿隼正在查看后窗,见状也纳闷道:“这里应该供祖师爷才对。”公蛎恍然大悟,一拍额头道:“我说呢,店铺里挂家族轴子,好别扭。”又问阿隼,“殡葬业供奉的祖师爷是哪位先贤?”
公蛎心里踏实了下来,随着众人的目光去看台面。
好在毕岸不像公蛎这般小气,并未质疑他是否说谎,照样点了酒菜。公蛎大快朵颐,绞尽脑汁拍毕岸的马屁,不过毕岸一直沉默寡言,偶尔微微一笑,算是回应,让公蛎稍觉不爽。
灯头如豆,燃烧起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既非草树花木又非脂粉花露,闻起来极为舒服。公蛎猛吸了几口,叫道:“好清新的味道!”过去拿了油灯摆弄,又问毕岸:“用的这是什么油?要不,是灯芯的材料好?”
毕岸同公蛎打了个招呼,脚步不停,道:“查案。”
公蛎举着双手,手足无措。
公蛎卷起一条檩条,用力往外拔。这檩条竟然不是用寻常的木头做的,沉得像根青石条。
新中桥对面滨河天街,一人脚步匆匆,穿过好几拨行人,体型、走路的姿势同以前忘尘阁隔壁的酒馆掌柜柳大一模一样。
毕岸点点头:“这个局只要未启动,那么它便无任何危险,按照民间的说法,它甚至可以聚财。”
灯盏的主体还好,但是外面的陶泥磕掉好大一块。公蛎怒道:“都怪你!一晚上都静悄悄的,突然这么大声,你才是故意捣乱呢!”
这真是奇了怪了。公蛎瞠目结舌地看着不断往外涌动翻滚的流沙,觉得像一锅沸腾着要溢出来的滚水,又新奇又恐怖。
小妖恋恋不舍道:“真的要走了?”
二丫抬起头来,坚决地道:“我不叫二丫,我叫玉姬。”
公蛎取下花篮,道:“哼,不知是谁当初追着人家叫‘公蛎哥哥’。”
这可害苦了公蛎了。他爬在隔壁挂经幡的大树上,对下面景色一览无遗。如今晚上有些凉风,几乎每次风一吹过,他便要惊呼一声,然后唠叨个不停,一会儿抱怨一会儿自言自语,用阿隼的话说,“捅了话篓子了”。阿隼原本在他旁边,后来实在忍无可忍,自己另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下。
公蛎的眼睛变成了烟雾蓝色,带着一圈暗红的底晕。他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变化,柔软的皮肤正在飞速形成一片片坚硬的鳞甲,有一种隐隐发热发痒的感觉,很是舒服。
阿隼咧嘴道:“那把刀片,是我塞进他鞋子里的。”
沙河漩涡的正中,忽然露出一张丑陋的脸,冲着公蛎傻笑。公蛎一惊,正要转身逃走,忽然意识到那便是赤盏。
苏媚道:“我昨儿得了一张图,很是奇怪,你来瞧瞧。”拉了毕岸走到一边花树下讨论。公蛎想跟上,但见苏媚没有叫自己的意思,只好悻悻站住,耷拉着脑袋听二丫唱曲儿。
外面传来脚步声,纸扎店老汉唠唠叨叨道:“小裁缝,你干吗呢,赶紧出来看店啊。”
公蛎对世风变化毫无察觉,他无家可归,还是回了如林轩。
“我觉得不吉利,像是交代后事一般,便堵着他的嘴不肯让他多说。他却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的开心中带着无尽的凄凉。可我当时以为自己多心,便一同开心,像个傻子一样。”
苏媚柳腰轻摆,头上步摇微微颤动,娇嗔道:“下次叫上我。我也没少帮你的忙,不许忘恩负义。”
胖头眉开眼笑:“是吗?那玩意儿才邪乎呢,它听那个假和尚的指挥,使劲想划拉我的脖子,幸亏我手快,一下子把它的脑袋给拧断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当时情况的凶险。
毕岸微笑道:“今天中午隆公子刚请我吃了谪仙楼的大餐,我今晚要好好请一请他。”公蛎大喜,忙跟了上来,想听听毕岸的安排。
毕岸道:“你看前堂,有个盛放零钱的小框子,显然是日常用的。这个木匣里都是已经换成的银锭,只有两个一两的,平日里是不用拿出的。”他走到制衣的木台前,撩开墙面上的围布,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墙洞来,刚好同钱匣子大小差不多。
公蛎屏住呼吸。果然,一个脚步声由远至近,走走停停,似乎十分小心。
风吹过五颜六色的纸幡,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桂家娘子的呜咽声和刘大娘的低声安慰声一起在街上回荡,显得尤为凄惨诡异。公蛎站在门口看着,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忙退回内堂。
小妖吐吐舌头,道:“便宜你了!”
公蛎嫌弃道:“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赤?海里的东西,真够丑的。”
公蛎情知毕岸戏弄他,却贪图一天一钱银子,小声嘀咕道:“你们主仆,没一个好人。”
毕岸眉头紧锁。阿隼继续道:“除了这个,关键的问题还有有几个,一是凶手作案的动机。小顺子年幼,肯定不会是仇杀、情杀,桂平背景深厚,是不是他手里有凶手想要的东西,凶手来翻找,刚好小顺子醒来,所以杀了他灭口?第二,桂家娘子提到的那个包裹在哪里,是不是被人盗了?若是没盗,桂平会藏在哪里?第三个,那个曾经来找过桂平的人,到底是谁呢?”
毕岸厉声喝道:“后退!毁了现场唯你们是问!”
桂家娘子一连串说了这么多,精神委顿下来,无精打采道:“他只说祖籍巴蜀,来中原已经好多代,家族人丁不旺,祖上的事迹已经不记得了,只剩下这幅画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壮汉的手腕处呈现出一处鸡蛋大的黑红色,形如烧伤后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