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岸伸手把针线拔了下来,道:“婆婆您这么仔细的人,怎么会把针放在这里?”赵婆婆转身看了一眼,从容不迫道:“哦,我那日做针线,外面来了生意,匆忙之下,随手扎上了。”
毕岸道:“思路不错。”
房屋正中,摆着一座菩萨像。赵婆婆在菩萨供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低眉顺眼道:“毕掌柜可是在查案?老妇虽然不懂,不过大半夜的,来了我家,我自然不能让人站在院中。”
珠儿默默地给公蛎倒了杯茶,自己却不坐,站在公蛎前面默然不语。公蛎刚吃了肉,正口渴,一口气将茶喝完,心里还惦记着外面的热闹,无话找话道:“你爹爹呢?”
三人抱着王宝回到后院。胖头拉出一张小床,摆在堂屋火炉边,将王宝安置好。
公蛎醒醒。
公蛎没好气道:“你胡说什么?”
其实公蛎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散发丁香花香气的女孩儿。虽然他只见了她一次,连一句话也没说上,但心里却认定了她一定乖巧懂事、善解人意——就像玲珑一样。
公蛎反应迅速,疾步上前张开双臂抱住了她。不过用力猛了些,鼻子刚好碰到她的嘴唇,柔柔软软,难以形容。
珠儿平静了下情绪,道:“王宝他竟然朝着阿狸的脖子咬去,吸它的血!”
公蛎想了想,道:“我建议,在这方圆左右去找找谁家最近买了那个叫断肠砂的耗子药,便不是他故意下毒,而是王宝误食,他也是有责任的。”
小乞丐忽然呜啊一声,扑了出去。公蛎吓了一跳,忙往后退,回头一看,原来是络腮胡子等人结账出来了。
两人一路闲聊,从洛阳今年的气候聊到北市码头的兴盛,从市井流传的奇闻怪谈聊到如何混饱肚子,公蛎更是将当年街头卖艺的趣事一件件说给她听。玲珑听到胖头去偷人家的卤肉,肩上顶着一个颤巍巍的肉叉子时,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少有地显出几分少女的活泼来。
这小乞丐还是个女孩。公蛎凝神看小娟子的眉心,却看不出任何端倪来。想来巫琇死后,不会再有人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吧。
他除了怕鬼,最怕的就是天敌。毕岸面无表情,道:“过会儿碰上就知道了。”
公蛎远远听着,隐约听到“不能就此算了”、“我看您待王宝倒好”之类的话,煽风点火的,句句撺掇。赵婆婆本来又心疼王宝,又气二狗无用,被他这么一激,果然拉着二狗媳妇过来去踹茶馆的门。
公蛎浑身鳞甲竖起,哀嚎道:“为什么?”
赵婆婆不知是心疼还是意外,瞪大眼睛看着人皮卷在火中蜷曲、展开,直至变成黑色灰烬。
毕岸忍不住泛出一丝笑意,道:“他对那些东西不甚在意,只要有吃有喝便开心得很。或者也是好事,如你我这种,争强好胜的,背负太多,反而没有了自然随性。”
毕岸去翻弄二狗媳妇送来的一堆玩具,道:“再说吧。”
幸亏是珠儿,要是公蛎早就惊叫起来。公蛎想起李婆婆提起关于她相公和儿子的事儿,不由心悸,硬着头皮安慰道:“说不定是王宝同阿狸闹着玩儿呢。”
不对!公蛎在心里大叫了一声。
玲珑道:“谢谢龙掌柜,不用了。”
谁知道天冷路滑,她踩在一块刚结冰的水渍上,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向后倒来。
毕岸沉默片刻,道:“亦真亦假,亦幻亦梦。”
毕岸道:“不,此事定然由你来办,其他人我总是不放心。”沉默了片刻,又道:“避水珏也在他手上,虽然只有上半部,可是已经能够发挥效力。”
公蛎低下头,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门檐下的灯笼忽然亮了。公蛎看到一两个黑影一闪而过,显然阿隼已经安排妥当。
公蛎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银蚕,唯恐它一头钻到王宝的脑袋,忽然微光一闪,银蚕凭空不见了。公蛎大骇,哇哇叫道:“完了完了!”
阿隼将一杯茶重重地放在他的床头,喝道:“起来喝茶!”
公蛎见柜台外无人,问道:“谁拿来的?”
毕岸颔首道:“甚好。你忙去吧。”阿隼看了一眼公蛎,转身出去了。
花纹没错,但原来晶莹剔透的天山阴玉,变成了黑灰色,瓦片一般粗糙,鼓面皱皱巴巴,如同用过的草纸。最关键的是,没有一个完整,全部都是打烂的!
毕岸道:“龙爷是谁?”公蛎想起梦中那个戴着面具男子,似乎也被称为龙爷。
这似乎是个难解的死扣。
公蛎忙将小娟子的拐杖递过来,仗义道:“玲珑姑娘住在哪里?我送你们回去。”
心底的声音越来越大,公蛎面前的一切渐渐模糊。没有丁香花的香味,没有微微翘起的粉|嫩嘴唇,白骨的下颌随着说话一动一动,同那些拖着残缺肢体蠕动的鬼魂一样丑陋。
毕岸高声道:“您还没睡吧?请开门一叙。”
公蛎想起梦中七岁的小妖,低声:“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两人是制作窨谶鼓的人选之一。只是当时……”公蛎突然愣住了,说话也结巴起来:“她……她当时被一条小水蛇,啊不,被我给救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犹如一盆浆糊,理不出一丝头绪。
毕岸拉起王宝脖子上的纱布,道:“好险!再晚一点,王宝只怕真被它杀死了。”笑眯眯地看着公蛎:“你真打算这个样子示人?”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男人只怕都要心生怜惜之心,想要疼她爱她,令她有生之年再也不受半点苦楚,哪怕她已经年逾五十。
公蛎忍不住道:“你刚才没用真正的银针,而是巫术中阴气化成的针。”公蛎刚才站在毕岸对面,看得清清楚楚,他虽然从针灸袋里取了一根银针,而在实际使用时,用的却是那种可易容、可解毒的巫法“阴针”。
冬夜漫长,恍恍惚惚中,公蛎忽听外面极其轻微地哗啦一声,一下子被惊醒了。
公蛎一听便没了食欲,借机一甩袖子走了出去,远远听到汪三财在身后同胖头说道:“放心,不用追。龙掌柜这样子,定是惦记着哪家姑娘呢。”
毕岸简短道:“禁婆是巫教中的护法。”公蛎不敢多问,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慢慢挪到毕岸身边。
这几天另一个大事,是对面的客栈开张,正在试营业。听说掌柜年纪轻轻,长得一表人才,是个纨绔子弟,家里担心他整日无所事事学坏,特地花重金盘下了这个客栈给他练练手;一楼卖些酒食,二楼和后院住宿,装潢的甚为豪华,价格自然不菲,一壶杜康老酒生生比柳大时候贵了三分之一,公蛎心有不忿,不免偶尔会想起柳大。
阿隼试探道:“要不换个人跟着他?我那边一堆的事儿……高阳王进等,身手都不错。”
毕岸看了他一眼,将眼睛转向那堆碎片道:“小妖那段经历,可能因为太过惊吓不愿想起,所以这十年来她一直看起来开开心心。可是这次八只窨谶鼓同时出现,勾起了她心底暗藏的回忆,不过以做梦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大明宫,小美人儿,就这么没了。公蛎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捧着玉鼓碎片哭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哽咽着道:“第八个是从哪里来的?”
珠儿道:“我恐怕冻坏了他,正要打开门出去,忽见王宝四肢着地,腰部拱起,像个动物一样跳跃着朝李婆婆家跑去,臀部还一摇一摆的,十分奇怪。”
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公蛎想也没想,下意识伸出手去。
昆仑奴还在笑,那份笑仿佛刻在他脸上,公蛎似乎听到他内心的狂笑:“你和丁香花女孩,不过是我的珠母,哈哈哈……”
珠儿咬唇,良久才道:“是关于对面李婆婆的。”
小乞丐盯着络腮胡子的背影,手脚在地上无力地扒拉。公蛎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站起身来,也不管小乞丐能不能听得进去,只管道:“赶紧找个暖和的地方躲着吧,要不就乖乖乞讨。闯荡江湖混日子,要眼皮活泛脑子机灵,像你这样可不行。”
公蛎忍无可忍,脱了自己已经烂的不成样子的外套给她裹上。赵婆婆道:“我不冷。”
赵婆婆怒目圆睁,道:“我同李宏都没有孩子,凭什么他们的孩子满街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