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岸道:“听闻禁婆银姬精通媚术,见之无不倾倒。我一直以为银姬是个妙龄少女,没想到是个婆婆。”
赵婆婆神态恢复了正常,道:“洛阳城中大把同乡,难道我一个个拉扯、认识去?”
赵婆婆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他?他同他爹都是贱种,我才不要贱种的孩子!”
梆——一声极其轻微的梆子声,若不是公蛎听力异常,根本不能分辨。
一时间剑拔弩张,大有再战之意。公蛎正听得有趣儿,忙出来打圆场:“两位婆婆不要吵,说正事说正事。”
银姬道:“我只见过他几次,他每次都戴着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属下众人,皆单线联系,个人信息全由龙爷一人掌握,所以众多教众相互之间只闻其名号,并不相识。”
张瓶子阴阳怪气地道:“哟,这次多亏王宝命大!要是下次呢?下次人家就不会如此大意,还能再给你找到证据?”
赵婆婆捂着脸,似乎被打懵了。愣了片刻,喉间挤出一丝低吼,低头朝李婆婆的胸口撞去。
她呲着森森的白牙,犹如护犊的母豹,极其狰狞。
小妖消瘦的脸上飞起一朵红晕,咬唇笑道:“我听小花说,我这两日净给你们忘尘阁添麻烦了。”又笑道:“还说我呢,你不是也梦游?”
银姬转过身来,连窗外隐蔽的黑衣人都忍不住发出一阵低呼。
公蛎想起做的那个梦,试探道:“祭祀活动在哪里举行?”
公蛎扑过去心疼地抱住:“我这么娇贵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丢,碰坏了可怎么办?”
胖头在一旁小声道:“老大,这怪不得毕掌柜。这些东西真是你自己打碎的。你昨晚梦游,爬到柜子顶上,使劲儿丢东西,把这些小鼓砸了个稀巴烂……”他心疼地看着一堆破烂儿:“真够可惜的。”
公蛎插嘴道:“他这红眼病害了好些天了,王二狗也不说带他去瞧瞧。”珠儿继续道:“当时他的眼睛还是好好的。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晚上应该睡得很死才对。我当时想,难道王宝也梦游?二狗媳妇也太不当心了,让孩子在宵禁的时候跑出来。这么一想,我便想悄悄儿去叫下二狗媳妇。我下去,刚将门拉开一条缝,忽听一阵轻微的梆子声。”
公蛎好奇道:“董滚子呢?怎么不跟你一起搬来?”
李婆婆吓得面如土色,叫道:“冤枉啊!我讨厌王宝,可没想害死他……”一见公蛎和胖头,扑过来抱住公蛎的腿:“求龙掌柜救我……”
毕岸说话向来丁是丁卯是卯,众人极为信服。一会儿工夫,这消息便传遍了敦厚坊,有夸赞毕岸人好心好的,有为王宝捡回一命开心的,也有恨意未消地感叹李婆婆运气好,这下不用杀人偿命的,甚至还有人询问毕岸是否有意开医馆,说的那叫一个热闹。
公蛎挣扎着爬起来。天已朦朦亮,外面的黑衣人更加狼狈,但依旧站得笔直,守在大门和各房屋门口。
酒客们议论纷纷,有说酒保打了重的,有说小乞丐惹人讨厌的。公蛎却想起那晚的见闻,不知道这小乞丐是生来残疾,还是被坏人控制用作敛财的工具,不由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
不用说,定是因为那个虎妞。公蛎懒懒地打断道:“算了,我说说而已。”
公蛎终于说得出话了:“禁婆是什么?”
眼睛已经发红。厚厚的墙壁外,那些潜伏的黑衣人迷失了本性,在院子里疯狂地相互翻滚、厮打。周围的景象异常清晰,公蛎看到高阳手背上厚厚的汗毛,看到王进扭曲的脸,看到阿隼挺着勾一样的长鼻子将厮打的两人分开。帐幔在燃烧,地面热得发烫,火光映照着丁香花女孩的白骨,无数黑色的鬼魂从地底下爬出来,抱着公蛎的脚踝哭泣,如同地狱。
公蛎充耳不闻,而是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忽然去搬床头的花梨木方桌。
天上有云,遮住了月亮,但今儿十六,光线还算不错。公蛎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心里盘算着要找玲珑说什么才好:欲要装作刚好经过这里,又想着这里偏僻,看着不像;要说是专程来看望她,可明明一个多时辰之前才分开,且天色已晚,只怕会以为自己心怀不轨。
毕岸面无表情道:“是,没想到。”
公蛎抹去嘴边的一滴哈喇子,偷偷看向毕岸。毕岸眼神如常,淡然道:“若是跟李婆婆比,那自然是极美的。”言下之意,再美也五十多岁了。
本来到此便罢了,谁知王宝趁李婆婆转身之际,扑上去又朝她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兔子一样逃开了,不远不近地站着,又跳又叫。
阿隼眼里闪出一丝复杂的情绪,道:“还真是这小子……记录黑月崖山体滑坡的那本县志,这么多天一直找不到,可是今天早上一进库房,一本书掉了出来砸我脚面,结果一翻,正是这本……”
赵婆婆道:“不错。我一看到刘兰心给他吃了一块糕儿,忙趁着王宝喝水之际,喂了我这么些年收集的银蚕之涎,王宝一定是活不得了。谁知道你一根银针扎下去,王宝就醒了。听你说是兑了草头乌的断肠砂,我还暗笑,你还是嫩些。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找了断肠砂丢到刘兰心的茶馆,以作为物证。本以为板上钉钉的事儿,没两日她竟然被放回来了,说是因为王宝完好无虞,不用重罚。”
公蛎手里捏着那根一直揣在兜里的银簪,手心已经出汗,扯谎道:“不要紧,我刚好顺路。”想要上去抱了小娟子快走,可看到她身上又是灰尘,又是血污,终究还是迟疑了下。
玲珑微微侧头,道:“谢谢龙掌柜。”公蛎忙道:“你叫我公蛎即可。”
毕岸道:“银蚕全身上下,坚如钢铁。”
银姬规规矩矩地坐着,双手交十放在膝上,像一个乖巧的小女孩,轻言细语地讲了起来。
镜子为椭圆形,巴掌大小,中间的镜面缺失,只剩下拇指粗的银制双龙戏珠外圈,花纹雕工皆寻常得很,轻飘飘的,而且表面已经氧化变黑。这么个破镜子,光剩下外圈,还真不值什么钱。
赵婆婆又是哭又是笑的,问毕岸道:“毕掌柜,他这到底是怎么了?郎中说是中毒,可是今天中午,他只吃了李婶给的一块糕儿。”
公蛎不知该说什么,刚才历历在目的景象竟然是幻象,按说应该庆幸,可是公蛎只要一想起丁香花女孩在自己怀里变成了白骨,心里依然充满了忧伤。
董石头夫妇并排跪在甬道一侧。赵婆婆眯着眼上下打量,像是不认识他一般。
原来施展魇术,若是被魇者凭自己的力量摆脱梦魇,那么这个魇术便算是被破。而且越是高级的魇术,这种反作用越强。
公蛎终于不再纠结鼓的事情,想了又想,困惑道:“小妖……小妖的梦游,和我昨晚的梦……好奇怪的感觉。像是我又回到了修炼前的状态。”
公蛎吓得一躲,小声道:“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这样。”赵婆婆继续道:“越是不能,我越是想要征服他。谁知除去李宏之后,我有了身孕,他竟然态度大变,每日把我恨不得捧在手心里,任我打骂,再不还手。”
公蛎晕乎乎回头一看,却是一个风流倜傥的青胡茬中年男子,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檀香味道。
公蛎扭动着恢复人形。毕岸热情地扯下一块纱布,道:“我帮你包扎,保准明天便好。”那一脸坏笑的样子,几乎不像冷酷的毕岸。
她垂下头去,露出白|嫩的脖颈:“我曾经想脱离巫教,可是不管我搬去哪里,他总能找到我。直到十年前,他在一场祭祀中受了重伤,蛰伏多年,再无音讯。所以……所以我以为已经彻底摆脱了他的控制,这才重新来寻找刘兰心。”
毕岸回头瞥了他一眼,道:“如今香熏风行,使用丁香花的女子很多。”公蛎激烈地反驳:“不!她的香味不是熏出来的!我分辨得出来!”
公蛎的眼睛直了。这赵婆婆,不,禁婆银姬,皮肤光亮洁净,带着一丝通透,如同白玉雕成的一般。她个子小巧,却更显精致。
董石头夫妇沉默寡言,从来不往人多的地方围,公蛎几乎不记得同他讲过话。平日印象,觉得他对母亲恭恭敬敬,十分孝顺。可今晚闹这么大动静,他也不出来看看,不知是被黑衣人控制了,还是真心有些傻缺。
一老一小正打得不亦乐乎,只见赵婆婆拧着小碎步子快速走来,叫道:“别打了!王宝住手!”又拉李婆婆歉然道:“老姐姐消消气。他爹娘今天去进货,托我照看一会儿。谁知他眼瞅不见就乱翻你的东西。王宝,站一边去!”
赵婆婆虽然也累,仪态却不损分毫,从容不迫地将凌乱的头发重新绾上,挺直了背,冷冷道:“不错,我就是瞧你不顺!我性格比你好,长得比你美,人也比你聪明脱俗,凭什么他不选我而是选你?”
她抬起头,笑容瞬间变得邪恶起来:“你猜另一个是谁?”
原来这小乞丐竟然上去抱住客人的腿,看到客人荷包外漏,竟然自己动手去拿人家的银两,被人发现一脚踹开。
毕岸看了一眼公蛎,继续道:“午夜子时,我们破了它的卦阵。你也很清楚,并不是按照阴爻阳爻这么随随便便用绿篱或者什么东西一摆,便能称得上卦阵。”
原来柳枝巷几处房子便是她家的地产。不过位置不好,房屋简陋,每个月的租金一共不过几百文钱,还要接济那几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乞丐。如此环境之下,自然成长快些,所以她虽然同小妖年纪不相上下,却比小妖要成熟懂事许多,完全是另一种气质。
一个小小的身影一跳一跳往上蹿,露出个虎头帽子:“我的我的!”
胡烁同他并肩而行,道:“今晚心情不错,要不要去喝一杯?暗香馆新近了一批六十年的女儿红,口感很是不错。兄弟我请客。”
两人相对无言,安静了片刻,珠儿道:“第二天我趁着李婆婆不备,去看了阿狸的尸体,并不见它的脖子有伤口。我憎恶李婆婆,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心里终归不安,傍晚时分,去茶馆告诫她今后小心。”珠儿苦笑了下,“不过她或许认为我没安什么好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