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的行李明天给你送过来行不行?”
她跟沈自酌结婚的前因后果,并没有跟谭吉说过。确切知道具体细节的,也不超过五个人,连沈自酌爷爷沈老爷子都瞒得严严实实。
谭如意立即绷直了身体。
沈老先生子辈和孙辈分散各处,如今还在跟前的只有沈自酌,沈自酌大伯,以及沈自酌的父亲沈知行。如果不是沈老爷子生病的缘故,聚齐也并非易事。
然而事与愿违,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似声刺耳的鸽哨划破了寂静,谭如意忙伸手从包里掏出来,朝着屏幕上看了一眼,是弟弟谭吉打过来的。
谭如意下意识地点了点,正要说句“好”,沈自酌已经在沙发上躺下,拉起绒毯盖在身上。沙发很短,他搭在扶手上的腿超出一大截,绒毯也似乎小了,他使劲蹬了磴,仍有半个脚掌露在外面。
子辈、孙辈、重孙辈,满满当当坐了一桌。谭如意被拉着坐到了沈老先生的身旁,沈老太太与她一一介绍。谭如意紧张得手心里直冒汗,只跟着沈老太太介绍的喊,却没正经记下来几个人。
谭吉摇头,“我回学校吃”,又问,“姐夫呢?”
家宴正式开始,大家一派的和乐融融,好似方才这尴尬的开场从未发生过。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过身,却骤然吓得几乎尖叫出声——沈自酌正站在包厢门口,静静看着她。
“十一点。”
沈自酌没有看她,将擦过头发的毛巾朝茶几上一扔,而后走进卧室。片刻后,他拿着绒毯和枕头出来。谭如意见他正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过来,不由自主站起身让出了沙发的位置。沈自酌将枕头和绒毯扔到沙发上,抬头看向她,“我睡沙发。”
沈自酌只围着一条浴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浴室出来。谭如意目光扫到他光。裸的上身,立即触电似的移开了目光。
谭如意轻手轻脚地洗漱过后,出门去买早餐,再回来时,沈自酌正站在浴室里刷牙。
谭如意心里清楚,谭吉是万万不会找她要一分钱的。他大学第一学年是谭如意帮忙交的学费,后来拿了国家一等奖学金,就把钱全部还给了谭如意,有整有零;此后自己打工赚钱,学费生活费没向她开过一次口。
沈自酌转过身来看着她。他已经换好了正装,衬衫西裤衬得他眉目肃严了几分,与她之间的距离,也显得更远了。
全桌人的目光都聚在沈自酌身上,好似他的发言跟诺曼底登陆一样重要,能彻底扭转这场战争的局势。
她心里豪气干云便如飞流直下三千尺,轻舟已过万重山,可此刻对上了沈自酌的目光,仍是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缩回了自己安全的壳中。她冲着沈自酌比哭还难看地笑了一下,随即越过他,重回到那片不属于她的虚假笑声中去了。
大家莫名同时安静下来,气氛霎时剑拔弩张。沈老太太左手边一个年轻女人怀里抱着的小孩儿咿呀着伸手去扯桌布,被年轻女人低声呵斥了一句,房间一时更静得诡异。
唯独记住了沈自酌的母亲邹俪——沈自酌的一双眼睛同他母亲如出一辙,看人总带着几分疏离冷漠,也不知是因为眸色浅的缘故,还是两人本就天性凉薄。
她照着沈自酌的做法将鞋柜打开,寻了一圈却只找到另外一双男式的棉拖。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她踌躇了片刻,还是将棉拖拿出来穿上了。
谭如意拘谨站着,不知道邹俪会对她说什么。
可她哪里来的二十万,连昨天新婚穿的旗袍都是五十一天租的。
谭如意望着谭吉的身影跑出了小区大门,这才拖着箱子转身回去。
“那你早点休息,明天我过来之前给你打电话。”
“在吃早饭。今天中午还要跟他爸妈吃饭,就不喊你上去坐了,等我入职了,你再过来玩。”
宾客散尽之时,已是夜里十一点。谭如意未曾想结个婚如此让人精疲力竭,耳朵里似是装了一台混凝土搅拌机,轰隆隆响个不停。
谭如意的家庭状况,放在任何论坛的情感婚恋板块,都能让人总结出诸多的典型:有个弟弟,父亲酗酒赌博,单亲……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别人一听她有个弟弟就望而却步了,总怕她结婚以后会拿了自己小家的钱去给她弟弟娶妻生子。
谭如意觉得过意不去,想让他回房去睡,但他呼吸均匀,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谭如意在沙发旁静静站了片刻,屡次张口,仍是没能出声喊他。最终无声叹了口气,脱掉脚上的拖鞋,踮着脚静悄悄走去浴室洗漱。
谭吉读大二,高考比她这个姐姐考得好。十九岁的青年,腿长脚长,立在清晨的阳光下,好似一株挺拔的小白杨。
谭如意吓得赶紧将脚塞回鞋中,端端正正站直了,这才抬眼去看。
坐了片刻,服务员开始上菜。
邹俪往旁让了让,让服务员好将最后一道主菜端上来,“我还跟大嫂说呢,如今可少见还有包办婚姻的。”
都这样紧张的时刻了,沈自酌仍是神情泰然,他微微抬眼,在谭如意脸上扫了一眼——谭如意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不知道自己是盼望着他说“乐意”还是“不乐意”。她只是个任人搓扁揉圆的道具,万万不想卷入沈家内部的纷争。
邹俪脚步声渐渐远了,走廊里一片阒静,包厢里的笑声隔着一道门传出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好像属于另一个世界。
谭如意将油条和豆浆分装好了,打算再煎两个鸡蛋,结果打开冰箱一看,跟没还装修的毛坯房一样干净。再看抽油烟机和天然气灶,都是崭新崭新的,估计沈自酌在家时从来没开过火。
谭如意不知道沈自酌出来了多久,若是看到她将邹俪的一番“好意”的都扔了,又会作何感想。但邹俪说得对,既是逢场作戏假凤虚凰,她又何必非得给他好脸色?
沈自酌将手机收进裤子口袋,捞起沙发上的大衣,似乎不打算与她就这个问题再做争辩,迈开脚步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我去趟公司,等会儿回来接你。”
谭如意早料到这顿家宴必定难捱,却未曾想竟会是顿鸿门宴。
谭吉摇头,“你都结婚了,多想着自己吧。”说着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退后一步,“那我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沈自酌顿了一下,目光在谭如意脸上停了半片刻,“不用。”
“成。”谭吉点头。
“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认识。”沈老先生半身瘫痪,说话极为费力,饶是如此,仍丝毫无损他身上那份属于一家之长的威严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