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如意颔了颔首,微微打量了沈自酌一眼,心知他这样的男人,恐怕是不喜外人叫他“大哥”的。她自小因为父亲的事,没少到各家去赔礼道歉,是以与他人相处总是多了几分谨慎,唯恐礼数不周让人不满。便笑说:“沈先生。”
谭如意回去的时候,觉得自己活像是斗败的公鸡,又愤怒又难过,却不知该将气撒向何处。谭爷爷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卷着烟草,听见谭如意的脚步声了,抬头看了一眼,张了张口,又低下头去。
谭如意眼泪顿时被呛出来,她捡了块石子,在水泥地面上胡乱划着。过了片刻,回过神来,方发现自己在地上写了一个字。她顿时心烦意乱,使劲抹了抹眼睛,捏着石子飞快划掉了。
沈老太太笑起来,拍了拍谭如意手背,“你这姑娘踏实,性格又好,谁娶了你,真是天大的福气。”
“劳您挂心,爷爷恢复得很好,说是春节上门来给您拜年,也是多亏了您帮忙。”
谭如意打了电话才知沈老先生初三晚上突发脑溢血,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谭爷爷便要去医院探望。谭如意怕爷爷坐大巴车不舒服,让弟弟谭吉帮忙联系了一辆小面包车,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往城里去。
谭如意和谭爷爷到的时候,沈老先生已经转到普通病房,沈自酌留在病房里陪护。两人第三次见面,仍不熟络,彼此微微点了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
婚礼张罗得很仓促,大家都忙,沈老先生又还在床上躺着,是以一切从简。
这是初吻。她想。
沈知行笑了笑,“也不用领证,简单办个酒席,就当成全老爷子的执念。说句不好听的,老爷子这就是早晚的事,我们做小辈的,总不能连他这最后一个心愿都不满足。”
老一辈都有些迷信,谭如意见怪不怪,也没往心里去。
爷爷看着她,“你喜不喜欢他?”
沈自酌事先跟司仪沟通过,要求仪式尽量简洁,啰啰嗦嗦的讲话环节能省则省。但交换戒指和接吻这一项,司仪无论如何都不答应去掉:“连入个志愿者协会都要宣誓呢,您这是结婚,再怎么害羞,总还得表示表示吧?不然随了份子的人,哪有热闹可看?”
家里那点微薄的家底早在谭爷爷做心脏手术的时候就已掏空,即便她把自己卖了,也凑不出二十万还给沈家。爷爷在家里骂了几天,谭如意还得安抚他的情绪,免得他情绪激动又引得心脏病发。
这时候已是饭点,沈老先生让他们先去吃饭,谭爷爷却执意要留下来陪他说说话,“如意,你们先去吃,给沈爷爷打包点好的回来。”
谭爷爷的心脏手术异常顺利,谭如意在爷爷的叮嘱之下带了几个编织袋的土特产送给沈家当谢礼。 沈老先生膝下无女,三个儿子也都没生出女儿,他早眼馋着别家孙女儿在跟前撒娇,如今见谭如意性子温顺,体贴细心,更是喜欢得紧。听说谭如意开春就要在市里的一所初中任教,便叮嘱她经常过来走动。
沈老先生说话不如以前流畅,嘴里像含着半个乒乓球。他正在输液,见谭如意来了,立即从被窝里伸出右手。谭如意急忙上前握住,打了声招呼,又将他手放回被子里,将被角仔细掖好。
这目光意味深长,谭如意在其中读出了几分微妙的同情。她呼吸不觉一滞,攥紧了手指看向谭爷爷,“爷爷,这是怎么回事?”
等谭如意知道的时候,木已成舟。
婚礼当日天气倒是晴朗,河流雪霁,天高云淡。谭如意七点起来化妆,八点男方车子过来接人。闭塞的小镇何曾见过奔驰当主婚车的景象,一时谭家门口皆是过来看热闹的人。
虽隔着一堵墙,父女争执的声音在墙内却听得一清二楚。 一直沉默的谭爷爷站起身,“沈世侄,真是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如意这孩子样貌学识都配不上小沈,你们还是另找良配吧。”
沈老太太将排骨放进冷藏室,扭开水龙头调了调水温,招呼谭如意过来洗手。
“正好夏至那天生的,早上六点钟。”
沈自酌便从盘子里拿起一个苹果,抽过不锈钢的水果刀,轻巧地削起来。
沈自酌顿了一下,“还行。”
服务员端着两只首饰盒子上来,谭如意慌乱地接过来,拿出里面的戒指。
“别这么说,要不是老谭当年把我从尸体堆里扒出来,我早就死了,区区举手之劳,难报万一啊……”沈老先生说到此处,忽然停下来,眯眼思索了片刻,转头瞅着谭如意,笑问,“如意,你属什么的?”
正说着话,沈自酌端着一盘水果瓜子出来了,他将盘子搁在茶几上,坐回沙发。
沈自酌没见到,先见到了沈老先生。沈老先生拉着她的手,用含混的声音一径地道谢,说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还说他看人眼光极准,沈自酌跟她绝对是天作之合。沈老太太在一旁抹泪,也顺着沈老先生的话连声道谢。
之后便是过年,等走完家里的亲戚,已是初五。谭爷爷记挂着得去给沈家拜年,便催促谭如意先给沈家去个电话,问个方便的时候。
沈老先生深以为然,“可不是,我四个孙子,也只剩自酌还没结婚……”
月亮仍然留着一个正圆的轮廓,月光自窗外照进来,白霜似的铺了一地。沈老太太呜咽的声音仍在耳畔,沈自酌看着沈老先生干瘦手背上突出的血管,心知如今再无法沉默下去,便默默点了点头。
司仪让家长发言,沈知行振了振衣服走上去。无非都是些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吉利话,谭如意还没留神,他已经讲完了。
谭如意接过去的瞬间,忽感觉沈自酌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眼。她顿觉如芒在背,却也不敢抬头去确定,只低头咬了口苹果。
“如意你吃,这么远过来,也没什么好招待你。”沈老先生如此坚持,谭如意只好尴尬接下,为了一个苹果推来推去,确也显得小题大做。
沈自酌走到门口时,脚下微微一顿,朝谭如意看了一眼。谭如意别着头,梗着脖子,浑身透着一股子倔强,活像一只殊死决斗的困兽。
沈老先生说:“奶奶今天有事,不然她管送饭的。”
谭如意好歹笑出来,“爷爷,没事的,沈自酌这人挺好的。”
大年三十前谭如意又上门来给沈家送些土产年货,正巧那天帮她开门的男人也在。室内有暖气,他只穿一件烟灰色的薄羊绒衫,袖子稍稍挽起来,正垂着头坐在在沙发上给沈老先生剥橘子。
约莫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来了一辆车。谭如意立即撑伞上前,等车主停好车,跟在他后面进了小区大门。她照着地址找到了沈家住的那一层,伸手去按门铃时,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
谭如意正在淘米,听见动静,走到二楼窗边往下看去,见沈自酌正立在目前的樟树底下,立时怔了一下。沈自酌穿着件黑色的长款大衣,显得身材颀长,脸上仍是几分疏荒的神情,目光深而冷淡,同她前几次见他一模一样。
谭如意一惊,立即推开门,“爸,你答应什么了?”
谭如意在准备入职事宜,婚宴在即才抽出空去试礼服。她自己本来也没心思,既然沈老先生坚持,也就听从他的意思。
沈自酌的目光飞快扫过来,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开。
男人没说话,掌着门把手静静打量着她。
谭如意仍有几分不甘,思索了几天,进城去找沈自酌,且看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立完遗嘱之后,沈老先生将其他人打发走,唯独留下了沈自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