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初一（阎王娶亲）

亮相完毕后，演员们就躲回了佛塔后面。

捋着长须的说书先生随着“镗镗”两声惊堂锣鼓，沙哑开场。

“熙元十五年夏，小远城中发生了一件怪事。”

“城中每隔十天半月，就有鬼魅异响自矿洞传出——”

一阵鼓乐齐鸣，刻意压低了闷响，听来阴森森的。

第一台‘芯子’出场了——高抬上架着一顶纸扎的红轿，里头由蜡烛照亮，映出一个僵硬的、戴红盖头的女子身影。

由四名儿童扮演的‘轿夫’扬起漫天飞舞的纸钱，发出‘呜呜’的哭声。

“月黑风高夜，迎亲锣鼓一响，城中便有年轻女子应声失踪。”

“传言，若在门口发现一挂铜钱，家中便出了被阎王选中的新嫁娘，夜半子时，阎王便会派小鬼来迎亲。”

“一时人心惶惶——”

高台上扮演‘小鬼’的是戏班中的‘娃娃生’，杂耍一流，随着解说开始凌空翻跟头，连做了好几个惊险刺激的高难度动作，引得众人仰头观赏，拍手叫好。

“只是这阎王娶亲贪得无厌，短短三个月，已娶了六名年轻女子，还不知足。”

“而姑娘们的家人午夜梦回，竟然都见到自己的女儿、妻子泣血诉苦，说自己为人所害，请求家人为她们报仇。”

第二台芯子随之出场，便是先前看到的女厉鬼们。

“县太爷贴出悬赏，可无人。”

这一幕出场的没有高抬芯子，官老爷打扮的演员愁眉苦脸走在路中央，几名衙役在身边护卫，高举着回避、肃静等字样的木牌，而穷苦农妇打扮的演员忽然冲进队伍，抱着官老爷的大腿喊冤。

同样，有挥舞着笤帚、柴火、铁犁的男子从后头冲出来，与空中鬼怪扮相的角色打作一团——却因为小鬼都在高抬上，完全伤不到对方便纷纷倒下。

锣鼓节奏顿时密集起来，将气氛炒得火热。尤其是中间有个身形高挑的小生，大约是会一些武功的，飞身而起砍落一个‘小鬼’，自身却被四五把兵器同时戳中，直接挂在了半空中。

看到这一幕，众人呼吸一滞，随即使劲拍掌，欢呼叫好。

只有李莲花双眉紧锁，压低声音道：“事实上……姑娘们的尸首在义庄甚至无人认领。”

他们不会反思自己曾将至亲抛在荒野任老鼠野狗啃咬，却转头在故事中将自己美化成完人，好像一群人聚集起来欢呼雀跃，彼此心照不宣，便可当这些阴暗隐晦都不存在……

小叶子说过，人心就是这样，一旦有了能保全道义脸面，又不用付出成本的捷径，就会慢慢变成伪君子。

四顾门，百川院，仍是武林正道的标志。

那些各怀心思故意不去找他，乃至给他下毒的至亲兄弟，仍是人人敬仰的大侠。

端看说故事的人是谁。

他当然知道，现实编作故事，编故事的人自然会对自己修饰美化。

故事里的恶人只能是黄泉府主与牛头马面，官老爷一定是心系百姓的，姑娘的家属一定是淳朴勇敢的，受害姑娘的魂魄最后一定是投了好胎的。

可有了这样的大团圆结局，就再也无人关心她们所遭受的伤害和抛弃，也不会去反思自己袖手旁观乃至推波助澜的恶行……人们只会记得故事里的勇者，智者，拯救者，然后在下一次灾难来临的时候等着英雄出头。

小叶子知道他在心寒什么，努力回握了他的手，传音入密道：“世上本就少无暇之人，普通人忌讳神灵不详，也只是为自己的怯弱找个借口……可我们破了案之后，姑娘们的尸身不也都得到安置了吗？”

“你看王八十和翠华，就算挨父母好几顿打，也一直冒险帮助我们。”

“二丫的娘，嘴上对阎王娶亲讳莫如深，可玉茹门前被放了铜钱的时候，她主动来找我们了。”

“他们不敢自己出头，也确实没有能力出头，但他们知道什么是对的——可见只要行善的成本降低了，普通人也自然会变得有情有义起来……小花，你就是那个点亮了长夜的人。”

在她心里，这个故事被改编得面目全非也没有什么不好。

对于一直流传的、寄托美好向往的民俗故事来说，并不是要让看故事的小朋友们早一步了解人性险恶与世界真相，反而是要让他们知道——你想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是神佛勾心斗角，人类各怀鬼胎，厉鬼横行的世界。

还是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没有谁比谁高贵。面对暴行每个人都敢出力发声，英雄被万人敬仰而不是忌惮。

你选择做怎样的人，其实决定了世界会往哪个方向偏离一点点。

“让世界变好，靠的不是李相夷，也不是李莲花。是被你点亮的无数普通人——这其中有我。”小叶子将头靠在他怀里，“我是永远不会负你的。”

李莲花揽住她的腰，将下巴抵在她头上，“嗯，我也永远不会辜负小叶子。”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之时，有位神医途径此地——”

随后便是一身布衣青衫、头戴竹节发冠、背着个小药箱还跟了条小黄狗在后的‘李莲花’出场。

他手里提了一盏莲花灯，面带微笑，行走在厉鬼簇拥中，竟有几分神性。

人群自发地聚到‘主角’身边，举着火把，弥补那灯火的微弱。

锣鼓唢呐登时都熄了，换了笛箫，乐声顿时变得温婉起来。

那些扮相可怕的女子忽然低唱起来，如泣如诉，有人伸手去拉‘他’，却怎么也触不及衣角。

之后几幕都在说‘李神医’如何与受害者家属对话，剥茧抽丝还原真相，胸有成竹之后，不惜亲自扮上女装坐在轿中诱敌。

“高潮要来啦！女装的小花！”小叶子看热闹不知死活，还伸手指给李莲花看。

本来诱敌的任务该是小叶子的。她这一年可谓是勤学苦练，在李莲花的指导下，内力和剑法都有质的飞跃，若不是一直不出手，在万人册排个第三已是绰绰有余。

可李莲花深知‘碧中计’的危险，怎么也不肯放她冒险，非要自己来当这个诱饵。

不看不知道，这天下第一女装的模样简直美得惊人，小叶子当时惊艳得心砰砰直跳——天呐，李相夷要是个女人，什么武林第一美人不得靠边站呀。

不是不是，她在想什么……要是相夷哥哥变成女人，那她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