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喧闹后,瑞霞宫上下死一般的寂静,但气氛几乎凝固,宫人、太监个个都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头不敢抬。
内室门外不远处,徐妙锦焦急的垫着脚眺望,一旁的道衍和尚轻声道:“还请皇后暂歇,太妃非欲不利于陛下。”
李允熥突然丢开长杆,看了眼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马和,这厮骨头倒是硬的很,被一棍戳中肩胛处,骨头都裂了,寒冬腊月疼的满头大汗,却没有呻吟片语。
马和缓缓出门,李允熥用力揉了揉脸颊处,他现在当然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是李高煦,也不是李高炽……自从临幸淑嫔开始,每次在瑞霞宫过夜,常宽都会煮上一碗避子汤送来……而徐氏却查到了。
子嗣对于皇统来说,在某些时刻几乎是第一要事,李允熥穿越而来五年了,但并不感同身受……前世混在娱乐圈,单身主义的人太多太多了,即使结婚也未必肯要孩子。
但这对于徐妙锦来说,是难以接受的。
对希望李允熥掌权的徐氏来说,更是难以接受的。
大半年了,徐妙锦一直未有身孕,之后服侍的淑嫔也没有身孕,徐氏倒是没察觉到什么,直到道衍和尚发现了蛛丝马迹,马和奉命秘查了很长时间,才盯住了常宽。
“还不为朕穿衣?”李允熥轻描淡写的吩咐了句,“都出去,关上门。”
毕竟是将门之后,平日温婉的张氏镇定自若,从容的为李允熥穿戴整齐,才和常何一同退下。
“四婶先坐。”李允熥搬来一个圆凳,“容侄儿解说一二。”
徐氏并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案边,面无表情的盯着那碗被常宽放下的避子汤。
李允熥长叹一声,“四婶当知,侄儿不欲为帝。”
“皇长兄幼年夭折,父亲病逝之后,二兄得皇组父青眼而为皇太孙,若侄儿有意,并非无机可乘,毕竟侄儿才是嫡次子!”
“二兄得以上位,无非礼贤下士,无非久阅文章,无非以孝彰显罢了。”
“做皇帝,意味着几乎无穷的权力,但也意味着几乎无穷的责任,侄儿不想承担那些……可惜这个道理,二兄似乎并不知道。”
只说到这儿,徐氏已然伤感万分,眼中有泪花闪现。
这几句话看似平淡,甚至李允熥去年欲远遁江湖一事徐氏也知晓,但她依旧伤感。
为了那个皇位,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丈夫和侄儿这对叔侄打生打死五年,坏国家社稷,毁地方民生,如今长子次子这对亲兄弟开始了第二轮……
而李允熥不想当这个皇帝,却阴差阳错的登基为帝。
李允熥试探性的伸手扶住徐氏瘦削的肩头,然后手上微微用力,将其摁在了圆凳上。
“赖四婶之力,侄儿才能保全至今,如今朝局看似平稳,但他日必有巨变。”
李允熥蹲下身子,抬头仰视盯着徐氏,缓声道:“魏国公隐有权臣之相,欲以徐王、衡王取而代之,六哥、老九互相制衡,但无非也是为了取而代之罢了。”
“阿锦若有子嗣,无论男女,或能得一条生路,但其他嫔妃……”
徐氏猛然醒转,厉声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安定人心,北抗蒙古,朝臣均知陛下之英,何人胆敢篡位?!”
李允熥眼中隐隐泛起泪花,“遥忆玄武门之后,隐太子李建成子嗣无一得活,既然如此,何苦由来呢?”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徐氏有些迟疑,要不要将内情说清楚,如果得知自己和道衍都支持,或许陛下能振奋而起。
但来瑞霞宫之前,道衍和尚提起过这件事……不可泄露。
徐氏也知道道衍和尚此言的用意所在,若是泄露,一旦被李高炽、李高煦知晓,前者还好说,后者只怕要发了性子……说不定会立即挥兵攻入皇城。
即使是徐辉组也难以忍受,他已经走上了一条权臣的道路,就如前汉的霍光一般,若不取而代之,即使权势滔天,行废立事,他日也难逃厄运。
到了关键时刻,李允熥用一种缥缈而带着无穷悲哀的语调轻声道:“四婶讲史,侄儿受益良多……”
“犹记得读南史,宋顺帝临死前悲而叹,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帝王家……”
前宋末帝宋顺帝刘准是被萧道成逼着登基的,然后被逼着给萧道成进相国,封齐公,加九锡,最后被逼禅位……次年被杀,年近十三岁。
这样的经历和李允熥倒是很像,同样是被逼着登基,同样是个傀儡皇帝,李允熥会不会落到如此下场,实在是很难说的事。
这一刻,老戏骨的功力展现无遗,特别是李允熥前世最让业内称赞的台词功力,富含感情,咬字清晰,极强的感染力带动了共鸣。
大滴的眼泪终于滑落,徐氏伤感的伸手抚摸着李允熥的脸颊,“太痴,太痴……”
身材豪壮的李允熥此刻像一只乖巧的萨摩一般,伏在徐氏的膝头处,“阿锦没有用过避子汤,若能留下一儿半女……”
“子嗣不敢妄求,无论是六哥老九上位,还请四婶送去凤阳守陵。”
“若是女儿……纵使老九登基,请四婶劝说一二,唐太宗玄武门之变,隐太子、齐王之女依旧以县主之尊出嫁。”
“不,不!”徐氏眼神变得坚定起来,“绝不会如此,陛下承太组遗风,当奋勇而起,不可如此泄气!”
李允熥惨然一笑,“时也命也,时也命也……”
徐氏沉默片刻后,低声道:“若是陛下掌权,如何处置燕王赵王?”
“绝无可能,四婶何必说笑。”
“若有那日呢?”
李允熥奇怪的看了眼徐氏,他从来没有把真正的希望寄托在面前这个妇人身上,所以很是意外,想了想后道:“六哥实有理政之能,老九若能安分守己,可为御边统帅。”
这句话半真半假吧,若是拖的久了,其实李高炽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但短时间内,他对李允熥的直接威胁是比不上手握兵权的李高煦的。
如果李允熥能顺利掌权,他是能容得下有自知之明,并且在军中没什么根基的李高炽,但很难容得下李高煦……而这位在历史上的各种作死表现也证明了他对皇位的执着,以及到了黄河心也不死的做派。
徐氏下定了决心,今夜不可尽述,回头再和陛下详谈,此时还是要先处置避子汤一事。
此时,徐氏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抚在李允熥的脸颊处……闪电般的缩了回来,徐氏不禁想起了中秋前后自己病卧床榻,陛下守夜的那时候。
徐氏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她感觉到有点热,古怪的气氛在室内升腾。
好一会儿之后,徐氏才勉强控制住情绪,低声道:“陛下,今夜之事,还需详询,内侍常宽从何处得避子汤的药材?”
李允熥呃了声,这事儿闹的……自个儿倒是一清二楚,其实就是自己嘱咐的,总不能让常宽背这个锅吧?
门外的徐妙锦来回疾走,时不时停下盯着跪在地上的常宽、淑嫔张氏,偶尔瞥一眼像个木头杵在那儿的道衍和尚。
只简单问了几句,徐妙锦就气得不行,常宽居然敢熬制避子汤,而张氏还老老实实的每次都喝下去……自己还盼着张氏诞下子嗣呢!
而一旁的道衍和尚眉头微动,心想陛下手段实在不凡,早早的挑了徐妙锦为妻,又举案齐眉,琴瑟和谐……毕竟是徐家女,有徐妙锦在此,很难说太妃最终选择助陛下掌权,有没有将这层关系考虑在内。
如此手段,如此心思,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