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呢?外面可是鲜血淋漓的现实,小马驹。鲜血淋漓……”
虚无!
刚踏出外面,我的心一下子就被恐惧紧紧攥住,狂跳得仿佛就要裂开一样。那个故事是真的!外面只有漆黑空旷、无边无际的虚无!我被虚空包围着,透不过气来。我如果能大口呼吸,早就高声尖叫了。
在我的眼睛慢慢适应黑暗之后,我开始冷静下来,大口喘着气,感觉一阵发虚(同时也觉得自己傻透了)。这不能怪我,我以前从没经历过夜晚——真正的夜晚。当然,我在避难厩会关掉灯后才爬上床,蜷缩起来进入梦乡。但我的房间那么小,就算黑一点,也不会令马害怕呀,更别提门缝里总会透出一些微光。二号避难厩的走廊永远都灯火通明。
外面微冷的空气和温暖的避难厩完全不同,冰凉的寒风吹过我的皮毛,深入骨髓,空气里夹杂着阴湿而腐败的气味,满是灰尘,感觉如此异样。我能听到夜虫鸣叫,老朽的木头嘎吱作响和远方隐隐的水声……但真正让我不知所措的,是我如今再也听不到的那些声音——原本习以为常的避难厩发电机的低声轰鸣,电灯持续不断的尖声蜂鸣,全都消失了——这些声音突然消失,还让我以为外部世界只有一片死寂。我能感受到蹄下混杂着破碎石子的黏软泥土,和避难厩中平滑干净的地板没有丝毫共同之处。尽管我还看不到太多东西,也看不了太远,但我的视野仍然比过去远了许多,再也看不到有什么挡在房间另一侧的墙体了。我仿佛凝视着一道横向展开的无底深渊,横亘在每一个方向上。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慌在我体内滋生,我的头一阵晕眩,后腿不禁一软,瘫坐在了地上。我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地面,暗暗感激它还支撑着我,感激它提供了有限的视野。然后,我突然犯傻地朝天上看,它向上延伸,完全看不到尽头。直看得我的胃抽搐不已,脑袋又是一阵眩晕。大量翻卷的积云占据了天空,柔和的微光从其间的空隙中漏出来。我突发奇想,如果把云层看做一张大网,那么我一旦从地面落向天空,它就能接住我。但如果我滑进了那些空隙中,那么坠落将永无止境。
我紧闭双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强烈的呕吐感和恐惧感渐渐消失,感官也逐渐恢复,我这才开始去注意自己在刚刚的慌乱中所忽略的东西。四周的地势变得清晰可辨:我身边的地势并不平坦,地面有高有低,连绵起伏,山峦向远方蔓延。地表有一些枯死已久的树木,就仿佛是地下有黑色的爪子刺破地面冒了出来。在远方的山丘上,我能看到一些枝叶稀疏的树木随风摇动。二号避难厩的周围几乎没有活树,仅有的那些也都是病恹恹的,散乱分布。
随即,我注意到哔哔小马上有好几个警报消息闪着光,它的地图绘制功能也已经开始运作,分析着我周围陌生的地区。令我吃惊的是,它已经标出了这片区域的名称:香甜苹果园(sweet apple acres)。
我原地打着转,想判明自己的方位,立刻就被一个庞大中空的废墟吸引住了,我觉得它曾是一座宏伟壮观的建筑。它在风中摇晃、嘎吱作响,似乎随时会突然坍塌。
我再次看向哔哔小马,发现它已经接收到了好几个广播信号。二号避难厩的信号标示变暗消失,但一些新的信号已经取而代之。我的心狂跳起来,有广播信号,也就意味着外面可能存在活着的小马。我戳了一下哔哔小马,开始收听列表上的第一个广播频段。
“……大门紧闭,根本没有办法能进去。我的儿子,吃了避难厩附近那些该死果树上的苹果,他现在病得很严重,虚弱得都不能走动了。我们藏在老纪念碑旁的蓄水箱里,已经耗尽了食物和药品。如果有任何小马听见了,求求你,帮帮我们……重复消息。喂?有小马在外面吗?拜托,我们需要帮助!当我带着我的家庭正要去香甜苹果园附近的避难厩时,我们被掠夺者袭击了。只有我和我的儿子幸存了下来,我们挣扎着到了避难厩,但它大门紧闭,根本没有办法能进去……重复消息。喂?……”
声音中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仿佛说话的小马已经断绝了全部希望,只是机械地执行动作而已。我再也听不下去了,颤抖着关掉了广播。这时我才注意到,哔哔小马正发出轻微的滴滴声。我发现它的辐射探测器——一个我曾经不觉得会用到的功能——自行启动了。在避难厩里,那个小巧可爱的彩虹刻度盘上的指针,一直都坚定地停留在绿色区域。指针现在仍然停在绿区,但正一点一点地向黄区移动。
我可不能在这个简陋苹果地窖的窖门旁边站一辈子。噢,其实也可以,但这样我很快就会死。我逐渐意识到:外面这么宽广,我自己正好选中薇薇·莱米所走路线的可能性有多大呢?即使她只比我早出发几小时,找回她的希望依旧渺茫。
然而,我也必须得先从什么地方开始找起。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到高处四处望一望。我旁边的废墟比附近任何树都要高,而它上层那个屋顶斜向一边的塔楼,大概是我能找到的视野最好的瞭望点了。我闭上眼睛,冷静下来,然后走进废墟中。
香甜苹果园的残骸,实际上比它看上去(或听上去)的要结实得多,但依旧十分寒碜——任何有价值的物品都已经被劫掠一空,只剩下没谁想要,也不会随时间流逝而消失的废物:一个耙子,几只生锈的蹄铁,一把木柄开裂的干草叉,以及几箱用来洗衣服的肥皂——尽管这里早已经没有什么衣服了。
我爬上楼梯,立刻就注意到上面的房间被毒苹果似的惨淡绿光所笼罩,那些荧光是从一台老旧终端机的屏幕上映射出来的。那台神秘科技设备和二号避难厩中普遍使用的终端机一模一样,它暴露在外几个世纪居然还能正常工作,可真是个奇迹。避难厩科技(stable-tec)公司出品的东西,都非常结实耐用。
好奇心驱使着我靠近终端机,然后我一下子明白,这台终端机仍在运行并不是巧合,上面有一条新消息。
致任何为了寻找我而离开二号避难厩的小马:
请你们回家吧,我在做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监督会理解我,即使她永远也不会同意我这么做,我希望你们有一天也能理解。我不会回来了,不要来找我。不要因我而陷入更深的危险。请原谅我。
薇薇·莱米
我仔细检查了这台终端机,然而其他的消息都十分古老,绝大部分都已损坏,只有一条幸存。那条消息采用了一种独特的加密方法,我仅仅只听说过这种方法的存在,还没有亲眼见过——这是一种二元加密法。要破译这条消息,我不仅得从发送它的终端机上下载文件,还得从接收它的终端机上下载同样的文件,然后才能解密。
反正我的哔哔小马有的是存储空间,而且我也没什么其他的事可干,于是我就下载了这条消息。事实上,我明白自己不太可能遇上另一台接收消息的终端机,更不能指望那台终端机还能正常打开。我也没有任何理由相信一条几世纪前的消息会有什么意义。
更重要的是,我现在必须面对这个事实——外面的世界就是我的新家了。即使我找到了薇薇·莱米,她也不太可能跟我回来。我得承认,我一直怀着一个聊以自慰的幻想:我带着薇薇一起回到避难厩,而监督高兴地拥抱我们,欢迎我们回归大家庭,甚至还会为我们举办一个庆祝派对。然而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幻想是多么天真。
想到这里,我心中就阴云密布。然而,当我到达废墟的顶端四处瞭望的时候,一点火光跃入了我的眼帘!尽管它有些暗淡,在黑暗中忽隐忽现……看上去就像是营火的光,在夜幕中灼出了一个橘黄色的洞,不到半小时的路程。
我一靠近那片火光,就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一只脏兮兮的浅褐色独角兽躺在稻草垫上,紧绷着身体,四蹄蜷在身下。我进入火光之内想看个清楚,想要打声招呼,这才发现他被塞住了嘴。借着火光,我看见几根露出来的锁链,原来他的蹄子被铐住了。
“嘿,瞧见没!这小妞儿自己就乖乖走了过来,不是吗?”一只壮硕的陆马从附近一块岩石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的蹄子上钉着带刺蹄铁,踏在岩石上便发出清脆的金属音。还有两只小马从另一边的藏匿处悄声走了出来——一只也是陆马,衔着一把边缘被磨尖的致命工兵铲;另一只是独角兽,他的角发着微光,对着我举起了一截短粗的东西,那东西用木头和铁做的,有两根管子。每只小马都穿着用厚实的兽皮制成的护甲。除了书上的插图,我以前从没见过任何枪械,就像我没经历过真正的夜晚一样。但即使这样,我也相当清楚地意识到那是个致命的威胁。
——作者:ponyecho
草垫上被捆的独角兽摇了摇头,眼神带着悲哀与嘲弄。他开始试着用前蹄刮掉塞口布,不再刻意掩藏腿上的镣铐。那三只逼近我的小马也只是偶尔瞟他一眼。
“应该把她也捆紧,”带枪的独角兽窃笑着,紧接着对我说,“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他们一阵哄笑,“又是一只独角兽,她能卖上一个好价钱呢!”
把什么卖个好价钱?卖给谁啊?
那只衔着工兵铲的陆马也叽里咕噜了些什么。随即他吐出自己的武器,显然觉得用枪威胁我就已经够了,重复了一遍,“我靠……你们看她!我觉得她甚至都洗过澡!”
我这才意识到这四只小马都脏兮兮的,恶臭难闻。我差点呕出来,连忙打了个喷嚏掩饰过去。
“发生什么了?”我问。各种各样的情绪在我心中乱作一团,不过最终只有困惑爬上了心头。
被俘的独角兽终于成功地抛开了那块污秽的塞口布。“他们是奴隶贩子,你这白痴。”
那只脏脏的浅褐色独角兽叫干酪杰克(monterey jack),他的可爱标记就是一块干酪。他跟在我身后,我们步履沉重地和绑匪走在一条破烂小径上。我的腿被拴上了镣铐,根本走不快。哔哔小马让他们费了一番功夫,最后不得不直接套在我的大腿上。要不是那只陆马用工兵铲锋利的边缘抵着我的喉咙,我肯定会对着另外两只小马的要害踢上几蹄子。总之他们没费什么事就把我拴起来了。
我没被塞住嘴,但干酪杰克警告我,奴隶之间如果交谈太多,会被切掉舌头。除了拐弯抹角地骂他们,我和那些蛮子也没什么好讲的。即使我能保住舌头,也不指望他们会回答我的问题。况且他们之间就聊得已经够多了。
“讨厌死那些傻子了,”咬着工兵铲的陆马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抱怨着。
“你要是会游泳,咱们就能绕远路绕过去了,不是这样吗?”那只独角兽狡黠地笑了笑,提出了建议。
“游你摸的泳。”根据他身上刺鼻得多的体味来看,我猜他大概很讨厌水。
“别抱怨了,到森林之前,我让你好好挑一个奴隶爽爽怎么样?”领头的陆马回过头来,下流地冲我们淫笑。他叫崩蹄(cracker),钉着带刺的蹄铁,可爱标记看上去像条鞭子(或者一条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