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清玦的语气很平缓:
“你应当知道,我并不是贪权弄权之人。我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文成武就,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帝王。”
“独当一面?”陆怀虞不屑一笑,“我登基时,你早就声名赫赫,世人提到墨国,总会夸你是‘照世明珠’,哪还记得你上头还有君王,更别论历来就被人嫌弃的我!”
“哪怕你让权于我,有多少朝臣能真心拜服我?有多少百姓会依附我?”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演痴傻戏演这么多年?为什么要作茧自缚?明明痛恨别人嫌弃你,自己却甘于陷在戏中,还暗中做了那么多勾结外敌之事?”余清玦的胸膛起伏不平,满眼不解。
“你问我为何演戏?你说为什么?”陆怀虞情绪激动起来,语气拔高,“我儿时不演戏早就被后宫那群恶毒妃子害死了!”
“当年皇后担心我威胁她长子的地位,设计将我和母妃沉入湖中,我当时若不装傻,没有母妃庇护的我更会小命难保!”
“哼,你以为我演戏是为了好玩吗?我那是无路可走了!”陆怀虞一步步走近余清玦,面色有些狰狞,
“而你,受父皇器重,悉心栽培,哪里懂我这棵孤草的苦衷?!”
“没错,你视我为弟弟,你教导我,宠我,可你真正懂我的内心需求吗?”陆怀虞说着眼中一片晶莹,
“我想要的是母爱,是父爱,是偏爱,可是,我都没有!”
“你常年出征,陪我的日子不多。每次我高兴地期待你回来陪我一起玩儿,可你常常开口就问我功课如何?长进没有?你知道吗?每次我看到你眼里的无奈和嘴里的叹息,我都很心痛!”
“你明面上护着我,实则你也看不起我这个刘阿斗是吧?只要我一天不成器,你身上的担子就要多扛一天。你当我是弟弟,实则我也是你沉重的包袱。每次面对我,你都很煎熬是吗?”
陆怀虞自然留意到余清玦衣领下若隐若现的吻痕,轻哼一声,
“若是没有我,上次颖州之战后,你怕是早就和燕国女帝双宿双飞了,怎会回来继续煎熬?余清玦,原以为你是有信仰的,你对我是有爱的,没想到不过是个伪君子而已!”
“陆怀虞!”余清玦声音带着薄怒,与他对视半晌,深吸一口气压了下去,
“这些年我确实把你当弟弟,所以惯着你宠着你,你爱那些花鸟虫鱼听戏赏花我都随着你。但是,你是先帝唯一的子嗣,是大墨的皇帝,我更希望你能成为有作为的君王,才对你严加要求。”
“先帝对我有抚养再造之恩,哪怕没有你,我也会为他完成遗愿,守护大墨的领土不容侵犯”
陆怀虞注视他半晌,忽然浮起一丝不明笑意,余清玦竟看出了几分怜悯,却听他道:
“真是可叹,先帝这般无能缺德的小人,死后仍有人执着践行着他的遗愿,呵,他这一生最大的骄傲,果然也没让他失望。他当年阴损归阴损,却也成就了现在的你。”
“你何意?”余清玦眸光凝了一瞬,沉声问。
陆怀虞勾起一边的嘴角,一眨不眨看了余清玦半晌,忽而一笑:“你听了莫要伤心哦。”
“你说他当年阴损,何意?”余清玦走近一步,追问道。
“当年他在颖州遇见你很赏识你,当场就想把你带回来,可你,以不能离开母亲为由拒绝了他。”陆怀虞也走近一步,望着余清玦道,
“后来你和你母亲被当地的姚县令收留,干了一个月杂活,姚县令就因政场出了变故被革职抄家,你和你母亲又回归了流浪生活。再后来,流民迁徙,你与母亲走散后饿晕在路边,醒来后就再次遇到了先帝。”
“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么巧吗?”陆怀虞问。
“巧合?”余清玦心中似有重石压过,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姚县令被革职抄家?我与母亲走散?”
“哈哈哈,这还不够!先帝既然看中了你这块好料子,怎会轻易放弃?”陆怀虞继续道,
“你说,你掌握军政大权这些年,想找一个人按理说不难,可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你依然寻不到你母亲的下落?”
“因为她已经死了!而且是被先帝所害!先帝为了不让你查到自然将她毁尸灭迹了!”
“意外吗?”陆怀虞勾起一边唇角,观察着余清玦的表情。
余清玦倏地瞪大双眼,全身似是凝固了,僵在原地许久,才微微转过脑袋,重复道:“先帝所害?”
又强行定下神,摇了摇脑袋,凝滞的双眸冷沉下来,声音压抑着一丝颤抖:
“陆怀虞,先帝既然器重我培养我,为何要害我的母亲?他可是你父皇,你别污蔑他!”
“哈哈哈,我就猜到你不敢相信。先帝待你如亲儿子一般,你怎会愿意相信呢?要不是我有一次从他梦中呓语中听到,我差点以为你就是他平生的例外。”
陆怀虞捧腹笑得没心没肺,眼角却滑落两滴泪,“在我母妃死的时候,我早就看透了他。我恨极了他这个虚伪无能的人,恨极了嘲笑我的那些兄弟姐妹,还有世人的白眼,也恨极了踩在我头上的你!”
对上余清玦破碎的神情,忽而悲悯一笑:“可风头无量的你,竟也会被最信任之人背刺,你说,我俩算不算难兄难弟呢?”
说到情切处,陆怀虞鬼使神差地想如从前一般,上前抱住余清玦。
余清玦侧身避开了。
殿内气氛诡异地沉默。
许久,余清玦仰头看着殿顶,怔惘许久,深深吐出一口气:“何至于此呢?到此为止吧。”
说罢,余清玦低头,缓慢又坚定地解开身上的官袍,一圈圈,一层层,像是脱掉了束缚他十余年的枷锁。
然后垂手把解下的官袍扔在地上。
“你要走了?”
陆怀虞眼神闪过一丝慌乱,没想到这一天竟转眼就到了,心中似乎有一大块被抽离了出去。
余清玦转过身,侧过头,没有看他,只道:“陛下,你好自为之吧。我们各自放手,都留个体面。”
说完就大步往殿门走去。
“丞相哥哥——”陆怀虞叫喊着,紧步追了上来。
余清玦脚步微顿,回头望着这个衣冠凌乱、脸庞青嫩的人,一双眼如受惊的小鹿,紧张地望着他。
“我以前教过陛下的道理,希望你一直记得:‘信’是立人之本;而“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这是帝王应有的担当。”
言毕,余清玦转身打开了殿门。
白色的日光耀眼得很,照得他一阵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