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雪下得格外早,由十月下旬起,隔个七八日就有一场雪落。雪势渐足,愈演愈烈,到年关底下,已是天如玉碎,满砌人间。落至元夕后头,才暖和了几分。
“这鬼作的天气!早起分明见太阳,回来路上又下起雪来,你瞧我这一身,马蹄子打了个滑,摔得我浑身的泥!”尤老爷才刚进屋,就将浑圆的胳膊展开给曾太太瞧。
好好的一件织金锦圆领袍摔得拖泥带水的,曾太太拿了一壁拿了帕子给他搽,一壁吩咐丫头,“快去端一碗热热的姜汤来。嫣红,你去叫烧些热水来老爷洗澡换衣裳,身上湿漉漉的,仔细伤寒囖。”
忙活了个把时辰,尤老爷清清爽爽打卧房里走出来,腆着圆圆的肚皮,捋着四寸长的胡子坐到榻上,吃了盅热茶,舒舒服服地长吁了口气。
曾太太端了碟肉脯来,闲问:“冯大人送走了?”
“送到官道上。嚯,他们那一家子人口委实多,这一路还不知几时才能回到京去呢。”
“夏天前总是能到的。你问没问,那替任他的李大人有没有从京里启程?”
提及这位素未谋面的李大人,尤老爷略有攒愁,“听说元夕第二天人家就动身了,只是北边风雪大,恐怕得在路上耽误些日子,想必四月前准到的。”
曾太太也跟着忧心,“这李大人真是邱家的亲戚?会不会一来,就把苏州织造的事情转给邱家?”
“邱家的姻亲。”尤老爷咂了咂嘴,一把抹了胡子上的茶渍,“不过听冯大人话里的意思,这位李大人也不见得是那种只认亲不认钱的人,我就怕他狮子大张口。”
曾太太凝着眉头细想一阵,点头道:“只要肯开价就有得商量。”
尤老爷看她须臾,不想叫她跟着发愁,蓦地舒展眉宇,换上乐呵呵的笑脸,“太太这话有理,谁还跟银子过不去?你就别操心外头的事了,家里的事就够你忙的。”
曾太太将一缕目光斜插进厚厚的门帘子缝隙里,看见碎琼飘摇,笑着理两下裙,“年节一过,我倒没什么可忙的,不过等着鹿瑛和姑爷回来,还有常州舅老爷和安家那头的人。”
“舅老爷他们是遣谁来?安家不必说,一定是遣安阆跟着舅老爷他们家的车马来。安阆这小子,也不知道上年秋闱的结果如何,妙妙的年纪愈发大了,可经不住再几年的耽搁。”
“这个你倒不必忧心,他去年没信来就一定是中了举,要亲自登门来报喜。”笑叹中,曾太太脸上止不住一种岁月安稳的满足,“今年春天可就热闹了,又是鹿瑛和姑爷,又是舅老爷家的人,又是安阆这位将来的状元郎姑爷,咱们妙妙有得高兴了。”
说曹操曹操到,乍听廊外妙真一路喊着“爹”打帘子进来,解了斗篷便叽叽喳喳闹着走近,“爹,你晨起去送冯大人回京了?不是讲好了嚜叫上我一路去,我还要去送冯二小姐呢!”
尤老爷乜眼嗤了声,“叫你?你太太打发人去你院里,回来说你睡得跟猪儿似的,还打呼噜呢,谁还管你。”
“胡说!我才不打呼噜!”妙真赌气拣了根玫瑰椅坐下,在那里搓着手,“冯二小姐又该说我的不是了,大家要好这些年,她要走,我连送也没送。”
尤老爷憋不住嘲笑,“你跟她要好?你们不是常常三两句不对头就吵得你死我活的么?谁说人家是嫉恨你生得好来着?”
“我可没说!”妙真横着眼半晌,渐渐软了气焰,“那她给我留下什么话没有?”
尤老爷叫丫头拿了封信来,“冯家二姑娘留给你的,你不问我倒忘了。”
妙真得了信揣在怀内,曾太太忙挥手叫人搬了个炭盆到她脚下,把尤老爷剜一眼,转头笑望妙真,“这么大的雪,你一个人过来的?”
妙真偏着脸朝门帘子噘噘嘴,“良恭跟着来的。大雪地里,没叫白池花信跟着跑,她们比我还怕冷。”
闻言,曾太太吩咐媳妇将良恭叫进屋来,问了些妙真院里的情形,并加嘱咐,“我不得空过去跟林妈妈说,你回去说一声,场院里的雪要扫干净,结成霜打滑,姑娘们嘻嘻哈哈的闹,摔着了怎么行?”
为这个不知骂了多少人了,偏妙真喜欢院子里积着雪,不叫扫,下人们只得阳奉阴违,欺上哄下。
良恭也算摸透了妙真的性子,面上听太太老爷吩咐,一味点头应承。
屋子里几个熏笼架着,烘着榻角两盆山茶花,开得正盛,是妙真的孝心。尤老爷嗅见这股淡雅清香便疏散了骨头,搁下茶盅懒洋洋地打量着良恭,没有了老爷架子,笑着把他指给曾太太看,“他今日这身穿着,和安阆的气度倒有几分相似。你瞧,两个人的个头身量也是一样。”
良恭穿了件鸦青的袍子,质地与身份不合。尤老爷非但未叱责,反笑眯着眼称赞两句,“这身穿着很有样子,跟在妙妙后头,也不算丢她的脸面。”
妙真陡地耳根子烧起来,心下有些难为情,忙解说:“这衣裳是前年表哥见脱了线没带回家去的,一直给白池姐收着。那日她收拾箱柜翻出来,我见横竖是要丢,就赏给了他穿。”
言讫看了良恭一眼。良恭自然地垂着头,也把衣裳看一眼。犹记得那日妙真赏衣时,分明说这衣裳是旧年为尤老爷做的。因做得小了,一直压在箱子底下,如今翻腾出来,只能勉强裹住大半个尤老爷。又无人可穿,便赏给了他穿。
他一向不爱穿别人不要的衣裳,眼下由这屋里出来,走在妙真后头,踩着“嗑哧嗑哧”的雪声,笑声也有些凛凛的,“这衣裳还是还给大姑娘的好,听说安大爷过些日子要来,叫他看见姑娘将他的衣裳私自赏了人,恐他怪罪。”
妙真正愁这慌不知怎么圆好,焦头烂额地扭头瞪他一眼,“表哥才不是这样器量小的人。”
衣裳既不是安阆留下的,也不是做给尤老爷穿的。她哪会裁做整衣裳,连做个荷包也都是拖拖拉拉三两月才做得出一个。
原是见良恭一个秋拢共两身衣裳换,入了冬更了不得,成日只得一件棉褂子裹着。她是哪一日瞄到一片雪花落在他后颈里,他缩了下脖子,那模样好不可怜。因此上发了慈悲,要赏他件衣裳穿。
可经过这些光景,也对他有几分了解。这人跟柴房里的大狼狗也不知是哪世里的同胞兄弟,一样的怪脾气,讲究个“不食嗟来之食”。
她外头买来件成衣,若照实话给他,是放低了自己的身份;说是别人穿过的,他未必肯要。所以只得说是新做给老爷,老爷穿不下的。
如今谎话被拆穿,小姐脾气急得顶上来,便是一阵冷嘲热讽,“再说,你穿过的又脱下来给表哥穿?你是什么身份,倒叫人穿你穿过的衣裳,亏你想得出来。”
良恭一对瞳孔在纷纷大雪里黯淡下去,歪着脖子笑了一声,没再多话。
妙真在前头听这笑俨然是不服气的冷笑,怄得一下止住脚步,猛地撇回头,“你也就是在老爷太太跟前装得像模像样,其实满府里就属你头一个不服管教。你欺负我是年轻主子不会打骂下人,所以常常蹬鼻子上眼的。”
恰有一片雪花消融在她俏丽的鼻尖上,鼻头愈发通红,上头一对怒目圆睁,也是红红的。良恭看着,也不知为什么觉得好笑,偏着脸无声地笑起来。
惹得妙真气上添气,手指头在他鼻子底下点着,牙关里磨出恶言,“这回一定告诉瞿爷爷打你二十个板子,再扣你两个月的粮米!”
狠话说得多,狠手一回也没下过,自然就没人信了。良恭豪不在意地横着笑眼,颇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见此状,她掣着斗篷转身,自己在前头叨咕,像是有意给自己增添决心,“一定要打,这回一定要打!否则岂不是造了反了……”
那斗篷的边长长拖在雪里,不留神绊着了哪只脚,她“哎唷”嚷一声,一头往下栽去。
亏得良恭手快,一把掣住她的胳膊,“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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