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李逑要写的奏章，并不十分准确。

李逑只负责准备要上奏的内容，具体措辞、格式、誊抄，有那一大堆长史和教授负责。

皇帝陛下喜好花团锦簇的文字，可以不守规矩，但是最好文辞雄奇险峻，流光溢彩。

是以对上的奏章，一向是姚阔和辛田山这俩笔杆子操刀，他俩手下又分别带着两三个专门给奏章润色的徒弟。

其他公文输出的对象有的喜欢务实的，有的喜欢简洁的，有的好规整的骈四俪六，有必须按照最严谨的公文格式来的，李逑都有对应的人去措辞，保证在公文的文辞方面让阅读者无可挑剔。

今天写的奏章，主要内容是云梦州武备营的事务，操刀的人就是姚阔。其次还有李逑的个人汇报，包括武州官员调动等主题。

里头还缺一些内容，姚阔交上来的草稿就空着一些位置，上言杨运安之罪过及相关证据，中间是李逑临时处理的思路和结果，最后是从京大营中挑选愿意留在云梦南道的人重建江南大营和守备营的建议。

在韩一月看来，李逑处决杨运安的证据已经很充分了，李逑自己仍然觉得不够。

皇帝陛下对百姓的凄苦毫无感知，所以用杨运安如何祸害一方作为理由，给李逑杀人夺权的行为找补，皇帝陛下可能会略有微词。

所以李逑写进奏陈的理由得往“谋反”上靠。

那个红衣姑娘就是个很不错的人证，后来被李逑逼着反口咬杨运安的亲兵也有口供，只是这些还不够。

是说的过去的能应付一下的“证据”，不是能把杨运安锤死的证据。

杨运安和云梦州四大户多有勾结，这事儿据姚阔判断有十分准，只等今晚抄了四大户，拿到铁证，就能借八百甲胄把杨运安和丁长言一起定死。

此外还有其他的证据可以佐证，李逑不嫌证据多，有多少要多少。

大概是申时过半，底下来报说那个意图行刺李逑的姑娘已经醒了。

那姑娘的情况和心事一眼望得见底，于是李逑便让随行的宫人、乳母王氏和陈双陆负责提取口供，又让对女孩子相对比较和善的滕高负责安顿她们。

王氏跟了李逑（20版）三年，李逑说要能治死杨运安的口供，王氏心里知道，领了命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回来，果然带来了一份好口供，上面供述很详备，杨运安如何为祸一方的，所有细节俱在。不过王氏给标了重点，突出杨运安私囤兵卒铠甲，将大营派下的军饷截留给自己的私兵，豢养家丁多于守备营的定额，且故意致使守备营军纪败坏，武备废弛，难堪大任。其人则忤逆，多有僭越悖逆之行。

又有魏栋领人查了半日，也带着证据回来了。

李逑给魏栋的时间非常有限，但是魏栋还是查到了不少人证物证，并且把人证都带了过来。

都是附近几个村庄的村民，老老小小的，女孩子居多，总有七八十人。

魏栋和兵卒们让出了自己的马匹，拉着村里头破破烂烂的板车，载着人来到了守备营。

绝大多数被带来的村民都处于极度惊惧之中，他们对所有穿着兵甲拿着刀的人都恐惧万分，魏栋说啥他们就做啥，再见了军容整肃的守备营众人和官服更是怕得瑟瑟发抖，连动都不敢一动，更不要提说话、行动。

魏栋从他们里头推出来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便是其中一个村庄的里长，他觉着这个人是里长，每年交税赋徭役的都是他代表村民和差役胥吏乃至县官打交道，他见过些世面，应该能应对一二吧？

结果这个里长抖抖索索地走到大堂里，抬头看见一圈的青年才俊，不是锦衣华服，就是齐整的青色袍服，又或是佩刀的武士，头上戴巾子的戴冠子的，比他素日所见的歪三倒四的差役威严得多。

李逑从主座上站起来，往下走了两步，跟他的人也习惯性地跟上两步。

然后就把这个里长吓得气都喘不上，几乎晕倒过去。

李逑一时无语，只能叫人把他和其他村民都安置好，先给平缓平缓情绪，给吃给穿，给饭给衣，又点了今天当值的大夫们去给他们瞧瞧情况，以防真的吓出人命来，又可给真的带病的人治疗一下。

负责这事的內侍去办差了，李逑与魏栋问道：“何以他们会如此惊惶，恍若丧家之犬，惊弓之鸟？”

魏栋哪里知道这些，他猜测是因为这些被本地的恶霸、胥吏欺榨得太狠了，并且每次压榨，都伴随着死亡和绝境，以至于看到李逑等众人的脸色，都会被吓成鹌鹑。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看到小官等于要被欺负，看到大官……那不是得被欺负十倍？

李逑又问：“则各个村落情况如何？我这里遇着了一个奇女子，她全家都被杨运安祸害了，为了报仇来刺杀我——我没事儿，那姑娘倒吓得够呛。她就是这附近的村子的人，听起来可不太妙。”

魏栋回道：“属实，的确不太妙。主公，这时候正是江南春耕的日子，各个村子里能开垦的土地尚不足全部耕地的三分之一，在田间耕种的人，多是老人和小孩子，青壮年极少，纵有，也是中年女子巨多。那些本该出现在田间地头的人丁，根据咱们的推测，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属下带回来的人，个个无以为生，吃的是树皮野草，住的是破屋草庐，甚至三五个人凑不出一条裤子，还是咱们的兵把自己的外衣解给他们遮羞，才能出的门。”

“他们倒不怕今年的税交不上。”李逑想冷笑都笑不出来，“总算知道这地方，明明是水土都好的南方腹地，要河流有河流，要水热有水热，冲积平原也不少，地虽然不算沃土，倒也算熟地，怎么每年税和国库算来，竟比隔壁两个地势更皴皱的道还穷。”

魏栋说道：“也是离杨运安太近了些，靠近城区的地方，大约会好一点儿？”

李逑轻蔑一哂：“我看难了。”

姚阔咳嗽一声，这本该是他打前哨就查到的东西，结果他都查到杨运安的军功有假，却没想起来去附近的村落看看。

明知道李逑在乎这些，他还给忘了。

李逑没追问姚阔为啥忽略了眼皮子底下的民情，姚阔就那么个个性，人站得太高就完全想不到要查查底下的平民百姓，李逑手下能用的人很多，没必要缘木求鱼。

李逑因此而有些闷闷，晚上把要做主的事都办了，各处交代下去执行，他换了身短打出来，在院子里把滚瓜乱熟的拳法刀法又打了一遍又一遍。

时天色已晚，韩一月惜那点灯油，光线不足就不再看书，只在心里默背。李逑在院子里发泄，他就在院子旁边作陪，他双足无力，便主要锤炼上肢的力量。

韩一月只作陪，却不发一语，不宽解李逑，伍又五、王氏等也不敢深劝，一时间院子里只有李逑舞刀弄棒的风声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