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马举人积威甚重，即便有李逑站在这主持公道，农户们依然不敢揭发马举人的罪行。

气氛一下变得有点冷肃。

刘二斗这些天在外面跑宣传，已经飞速成长为一个熟知地方庶务的合格的宣传员了。等众人小声掰掰了一阵，还是没人上前，刘二斗就自动转入宣发的第二阶段。

刘二斗说：“我知道大家有疑虑，会在想，‘哎，我现在说了，以后会不会被报复呀？’‘哎，我没有证据啊，那钱是我送过去的啊，这我怎么说是马举人的错呢？’哎，大哥大嫂，您每放心！这些事，我们官爷都给您想在前头了啊。您每啊，听咱们说！

“第一，马举人有没有其他不轨的行为，我们尚且不知道，这得老哥哥大姐姐来说了我们才晓得不是？但是，马举人霸产夺地，这是板上钉钉的犯法，所以马举人已经被革去功名，即将押解入狱，要判好多年呢！这次公开审案，远不止是为了给他定罪，更是为了了解各位哥哥姐姐的委屈，给大家讨公道！

“第二，您说没证据，那不是的，您家把家产送到马举人府上，就是证据！果真马举人什么都没做，您为什么送家产给他？只要您呀，把这个理由详详细细地说明白了，该我们官爷做主的，我们官爷一定做主！比如您说欠了他钱，租着他家的地，或是不把家产给他就会被人欺负，这些都是好说明白的理由，您尽管说，我们官爷自然给你料理得明白！

“第三，只要你说得合情合理，不胡扯乱编，我们老爷听得有趣，一律给二十个大子儿，就当是听故事了！哥哥姐姐们想想，那里还有这样的好事？”

刘二斗举了几个最常见的情况，果然就有说动了的。

远远站着的一个只穿着小袄棉裤的女人高高举起手：“我说！我说！让我来！”

近处的几个人认出了是谁，就喟叹起来：“这不是刘黄家的媳妇么？唉也是难，刘黄跌断了腿，她再不拼一拼把钱要回去，明年全家都该饿死了！”

刘黄媳妇确实是抱着挣命的想法举的手，就为了那二十个子儿。她举了手，然后在万众瞩目中硬着头皮说：“我，我不敢不给他，要是不给，他家明年会把租给我们家的地收回去，我家没地，村里的地都在他家。若是去开荒地，我家只得我一个女人，又要照顾当家的，着实也开不了几亩。就算有秕糠野菜可以果腹，只我家当家的还在床上下不来，吃药吃饭，哪一样都要钱，我也是没办法才辜负了老爷的好意……”

这一个就是成了，刘二斗看看李逑，李逑点头称他说得好，却又叫来了王山、杜浒，让他们去问剩下的。

王山、杜浒知道这是李逑在为武州城筛选合适的官吏，打起十二分精神，丝毫不敢有所懈怠。杜浒于是问道：“老爷给的钱，有十两银，买上等的水田足可五亩地，中田也有十几亩，你们为什么不买地呢？买了地就不用租种他家的地呀。”

刘黄媳妇苦笑道：“大人老爷不知道，莫说是买地，就是佃地，我们也找不着别人的地呀！这那里还有地买！四周八围，多少土地都是马老爷的？马老爷不卖，谁能买着？纵然有人愿意匀我些，马老爷也不允许的。”

这就是强买强卖，也可以记一笔了。虽然是小罪，但是只要是罪记下来，加到最后未必不能成个大案。

王山又问道：“方才听闻是你夫家跌断了腿，所以一家生计都依托在你身上。那他之前为什么不去开荒呢？我这几天看着，附近的山林很多，开几亩出来似乎也不是难事？过上几年，不就有了自家的田地么？”

刘黄媳妇道：“也不是没开过荒地，只是总也拿不住，不是卖了，就是慢慢的种不出东西来，还不如继续租别家的熟地。”

李逑终于破例说话了，还是用的他和韩一月唠叨时的蹩脚本地土话：“不如说说，你家的地都去哪了。本朝律令，开国时按人口每人分了五十亩地，开荒的地方算租的朝廷的地方，耕种五年就有一半归自己所有。生下的孩子如果数量超过两个，则每抚养成人一个男丁就分给这个男丁二十亩地。你家无论如何，都应有祖传的土地。现在你却不得不租佃为生，你们，农夫农妇，赖以生存的土地没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在李逑看来，什么租子、捣乱，都不如土地的去向来得要命。在村子这个级别，一切问题的根源，基本上都应在耕地的归属上。

刘黄媳妇愣了愣，然后才慢慢地算起来。她不认得字，也没学过数学，只能一笔一笔地算：

“我家本有土地十七亩，那年为了娶我，当家的借了叔伯一些钱，后来还不上，不得不卖了两亩地；后来公公病了，为了给公公治病，就找马举人借了两吊钱，没想到公公还是去了，为了安葬公公，又借了一吊钱买棺材板儿。一共借了三吊钱，到年底时，就成了十五吊。再还不上还会更多，我和当家的没办法，只好卖了七亩地还债，家里八亩地不够吃喝，又佃了马老爷的二十亩地挣口粮。没想到接下来又是连续两年欠收和绝收，租子倒是一点儿都不能少，交完租子，家里一粒米也没了。我们人可以吃树皮树根，但是自家地的税不能交不上啊！交不上税，人都得蹲大牢、挂枷号，什么都没了！我们为了交税又不得不去买米。没成想那年米价高达三两银一石，为了交上八亩地共五石米的税，要十五两银子，没办法，只好最后八亩地也卖了，还欠了外面一石米和几百斤豆子。这些年开的荒地，不是连税都交不上，就是拿去抵了债，着实是一亩地都没剩下……”

好多人家的情况也和这个差不多，大家不免被引起了共鸣，纷纷说起自家的地怎么没的，或者外面的债怎么欠下的等等。

李逑已经听明白了，但是他没急着说，而是推杜浒、王山等人说。

杜浒没急着开口，王山性子更冲点，直接张口就骂：“都是奸商操纵米价！还有那些狗腿子，租子和税都不对！欠收绝收的年份，朝廷都勒令地方减税，他们怎么不减！开的荒地也是十五税一，怎么会开了荒种的还不够交税呢？租子也是，从没听说欠收的年，租子一成不变的，不都是打多少按成数算么！难道丰年他们还肯少收？”

杜浒跟着说道：“马举人放了高利贷，用的还是复利，这是决不允许的。他们对于朝廷的律令歪曲利用，只为了个人私欲兼并土地、欺压良善，愧对他读的书，愧对朝廷给他的功名，愧对先贤往圣，着实可恶。”

李逑冷笑，对魏栋道：“如此行事必有证据，你手下抄家的时候注意着借据和地契，这就是证据。”

魏栋点点头：“都是熟手了，主人放心。”

耳朵尖的几个本地人都不敢仔细想为什么李逑的亲兵会是“抄家”的熟手。

李逑从伍又五捧的钱袋子里抓了一把铜钱，放到刘二斗手上，让他送去给刘黄媳妇。

落在刘黄媳妇手里的一把钱绝对不止二十文，丁铃当啷的声音听得人耳朵痒痒，两眼发红。

马上就有第二个人举手：“我我我，我说！因为我们不给他钱，就会被使坏啊。我家倒是没种他的地，但是他会阻断我家地的水源！他霸占河的上游，在那里修了水库，开的水碓子、磨坊、碾子，谁不听话，他就把水拦在上游，一滴都不给我们，这谁能扛得住？丰年断水个把月也该变绝收了！我没有证据，但是我家地就在水渠边上，先生可以去他家水库上游询问每年被淹的情形！”

“是啊是啊，不仅是断水源，地里刚插好秧苗，第二天就被放水漫灌全部淹死。眼看着快收成了，第二天发现稻穗全被人剪了。粮仓谷仓还会莫名其妙地失火，大家都不说，但是大家都知道一定是他干的！谁敢反对他，谁敢去外面卖粮，谁敢租别家的地，就会被他报复！”

“二妞家凑钱买了头大牯牛，一天能开几亩地，但是买回来还没用两天就被毒死了。”

“我家小子知道他收税放贷犯了法，想去外面告他，才出村就被打得半死送到他家磕头赔礼，说是贱民怎么能诬告举人？可怜我家小子，本也考上了童生，一顿好打又被马老爷一通折磨，当晚就没了！”

……

气氛就这样被带了起来

杜浒记得飞快，都赶不上他们说的快，王山索性也加入了记录，他本是个兵卒，按理应该不认字，然而他记录的速度丝毫不亚于杜浒，惹来了杜浒奇怪的眼神。

李逑就在胡床上听着，听完一段，就按照那人说的长短抓一把钱给他。一袋钱空了，伍又五又捧下来一袋。来说故事的人越来越多，钱一袋又一袋地送，不买完他们的苦水，就不会送完。

这个马举人是真的聪明，他从来不会自己动手杀人，他只是给底下人暗示。不听他的就会被报复，听他的就会有好处，帮他解决些问题还会有额外的好处。那个隐藏猪腿而被吊起来打的村民，就是遇到了急于讨好马举人的地痞。

这么算起来，马举人是真的白莲花一朵，别人要借钱他都给借，面上也总是笑眯眯的，还勤俭持家，从不奢靡浪费。

就是这么个人，把附近三四个村子都抽干了。他名下有那么多土地，实际上荒废着三分之一，他宁可不佃出去也不卖出去，也要留着这些地来拿捏村民。

李逑越听越恶心，他这样挤压着底层百姓的生存空间，不知间接害死了多少人，而律法却不会判他死刑，甚至他的功名还有减罪的作用！

李逑最后让魏栋留在这里，帮忙处理被村民揭发出来的罪人。沾了人命的一概入狱，罪行严重的就地处决。马举人革去功名，押回府城关押，等清点所有罪名并核实后，一起处理。

从马举人家抄出的地契、卖身契，凡是他家的人一样按罪论处，另外除了马家按人头应有的地契留给马家人之外，其余的地契，全部分给本地村民。李逑不想追溯每个人的祖产，就命按照现在的壮劳力数量均分，另外给每个村额外拨付五百亩地作为公田，以备将来成立族学、抚养孤寡、聘请卫士之用。

李逑故意没有仔细说每个人要怎么办，只等杜浒和王山回来了，再看他们的办法，也算是个小考验。

他带着人回了府城，然后叫来了另一个亲兵头子吴嘉跟随。

除了吴嘉，李逑还点了另一个刚提拔的本地人。此人乃是原武州通判的一个下属胥吏，名叫刘诚。刘诚人物圆滑，精通庶务，对人保留着最基本的善良和底线，也在李逑的考察本本里。

李逑带上他们一起前去杨柳坡等村子，也就是宋明童贵察访的那一带。

刘金宝是个年轻人，因为是家中独苗，自小被祖父母和父母溺爱。刘家也是本地大族，所谓人多势众正如此。

本地因为守备营亏得厉害且邓玉祥不爱管官府的事，对官府的差事总是推三阻四，管不着这些本地豪强。而其他人家虽然养了许多家丁，和刘家开片也就是五五之数罢了，况且大家都是搜刮剥削别人的，没有刘家也有王家，也就这么多年地相安无事下来。

这一家人口多，又好舞刀弄枪，又不读书，倒是胡搅蛮缠一把好手，从刘金宝高祖父辈起就成了本地的一霸，到刘金宝这一代，更因为家人溺爱的缘故，更比祖辈坏了十倍。

刘金宝的坏是坏在表面，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地为害一方，并不像马举人那般阴毒，因此人们对他的恨也更容易表现出来。

所以收拾杨柳坡等三地，那就容易得多了，那边的村民一听说李逑他们的来意，几乎是争先恐后的翻账。

杨喜农就冲在头一个，带头索要自家被抢走的粮、钱、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