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想方设法离开土地、离开农村、不当农民，在我基本上成功离开土地、摆脱农民身份七年后又回到了起点。

当我从广西防城港返回广东去见女朋友黄姑娘的时候，我坦率地告诉她我是被老乡骗到广西去的，广西并没有什么学校要我去教书，而是骗我过去做传销。

我以为黄姑娘知道我被骗会跟我分手，因为我失去了工作还一无所有，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黄姑娘不但没有提出跟我分手，反而提出要跟我回老家结婚。哎呀呀，这是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思维？这是什么世道？天哪，这世道难道真的这么美好吗？

我去找黄姑娘的时候，我看见她穿着一件连衣裙从厂里走出来，不能不承认，她长得很朴素，但不能说不漂亮，她的身材有些娇小，我跟她恋爱快一年了吧？她当时二十四岁，我三十五岁。

我一直没有去认真思考我们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我一直不敢提出来要带她回家，因为我们家的贫穷一般人无法想象！贫穷让我自卑，让我胆怯，因为贫穷，我虽然当过三年的民办教师，虽然曾经有好几个女孩向我表示好感，愿意与我交往，可是我从来不敢带任何一个女孩回家，我怕她们被我家的贫穷所吓倒，然后让我无地自容。

没想到黄姑娘站在厂门口听完我被骗的经历以后居然提出来要和我回家结婚！我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在我的印象中，广东的太阳一直都是毒辣的，像后娘毒辣的目光一样让你恐惧！可是那天中午广东的太阳却无比的温柔，我感觉不到烈日带给我的炎热和炙烤，我感到春风拂面！我受宠若惊！！天哪，我居然要结婚了，感谢上帝，难道我的黄姑娘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但是显然不是，因为我们在恋爱的时候吵过架，她的性格一点也不像天使，可是我还是非常愿意和她结婚。

我再次向黄姑娘说明，我家是非常非常穷的，让她有思想准备，不过我又表明我的态度，如果去看了我的家实在不满意，她完全可以马上离开，我绝不勉强。田维堂跟八路军一样会有待俘虏。可是黄姑娘态度坚决，立刻就返回厂里办了辞工手续，领了工资。

在我们准备动身的时间里，我悄悄给老家的大姐打了电话，让她到我们家仔细地打扫一下卫生，我要回家结婚了。大姐听说我要回家结婚，自然也替我高兴，大姐在心里一直为我担心，甚至都以为我会一辈子打光棍了。

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又坐了一整天的长途汽车，我们终于到家了。

在我到家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家长什么样，因为在我离家四年的时间里，早就听说两个弟弟在家拆掉了破旧的老木瓦屋修了砖房，不过两个弟弟都已经出门打工去了。

他们都去了浙江金华。两个弟弟修的砖房我并没有所有权，虽然四弟在修房屋的时候我赞助了一千块钱，虽然他们拆掉了我种烤烟修建的三间木瓦房，但是新修的砖房却属于三弟和四弟的。不过四弟表态，在我没有自己的房屋之前，我完全可以住在他的房子里。

那是什么样的砖房呀？三弟和四弟连起来修了四间没有楼的平房，虽然才修起来不到三年，但是看起来已经有些破旧了，窗户是烂木条做的，没有上油漆，才两年的时间就已经有被风雨剥蚀的痕迹，门也是破木板做的，同样没有上油漆。

房子的高度总共都没有超过三米，而且房顶的水泥板居然有些凹陷。据说两个弟弟为了赶时间办酒席，居然提前拆除了楼板下面的支撑木。非常奇怪的是，黄姑娘并没有被我家的贫穷所吓到，她的神态居然是那么平静，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好像她之前已经来过了若干次一样。

不但房子如此，我们家一条像样的板凳都没有，也没有像样的桌子，有两条像样的板凳却是三弟结婚时弟媳妇带来的嫁妆。如果不是大姐提前到我们家仔细的地打扫了卫生，我们家地上的灰尘扫在一起都有两撮箕。这是大姐告诉我的。母亲整天跟人闲聊，就是没有时间打扫卫生。

我们结婚的日子是请了先生看的，也许真是一个好日子，因为我们结婚后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而且吵得非常激烈！我们吵了几十年，当离婚的浪潮席卷中华大地的时候，我们居然生活了几十年没有离婚，而且还将继续在一起生活下去。

她初为人妻，我初为人夫，应该说我们都没有做妻子和丈夫的经验。二十年后，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妇人要靠哄的，你怎么能直来直去，寸步不让呢？至此，我们吵架的频率才开始降低和减少。

我们家很穷，可是我的乡亲们却不那么认为，因为我在广东做传销做得好的那几天给我一个在当地镇政府工作的同学写信吹牛说：“没有十万元我不回家。”同学记住了我说的那句大话，并在我的乡亲们中间到处传播。

如今我又带回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这样更加证实了我同学散播的谣言。我没有那么多钱，一个湖南姑娘还这么年轻，如果不是个傻子怎么会跟着我来？但黄姑娘显然一看就不是傻子，若干年后证明，她不但不傻，而且十分的精明。

可是我们该如何向人们证明我们没有钱呢？当然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钱，我们从广东出发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的钱加起来是有两千元的，回到家办了婚礼，支出和收入基本持平，还是两千元。

我们说我们没有钱居然没有人相信，别人不信也就罢了，连我的母亲也不信。相信我们有钱的母亲就天天都希望我们给她老人家买猪脚来炖，我对母亲说，你看你儿子刚结婚，我们连房子都没有，当务之急是我们如何勤俭节约修个房子，要不然三弟四弟一回来，我们住在哪儿？可是母亲居然说，房子着什么急？谁也没有住在山洞里呀！

说到三弟，我想起来，三弟将他的一儿一女都丢给母亲在养着，也就是我的侄儿侄女，侄女当时大约六岁，侄儿大约四岁。三弟一点生活费都不给，原来我在广东的时候，不但养着我的母亲，还养着我的侄儿侄女。

我们的田土租给别人种，每年交给我们的稻谷都有一千斤左右，可是母亲一个人在家还不能自己养活自己，母亲当时的年纪也不是很大，只有六十六岁，虽然身体一直不好，但是种种菜园子还是没有问题的。

母亲不但不相信我们没有钱，估计还到处传播我有钱舍不得给她花，舍不得顿顿吃猪脚，因此接二连三有人上门来借钱，我们当然是没有钱借的，来的人自然是被得罪了，之后招呼也不肯和我们打。

在乡亲们以为我有钱和在最后认定我们没钱的过程中有几件可笑的事值得记录。

当他们觉得我有钱的时候，极个别的人对我特别的亲热，并改变了对我的称呼。

当他们后来知道我没钱并且跟以前一样穷的时候，几个当初对我特别亲热的人变得特别冷漠，并将对我的称呼变了回去。

甲是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吃奶的小孩，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将她的事写出来，不写出来我觉得憋坏了自己，但是写出来，我怕伤害了她，因为这篇文章一旦公开发表，老乡一看就知道我写的是谁，怎么办？先写出来让朋友们参考吧！

甲妇女十分的邋遢，作为一个年轻的妇女，衣服不一定能够光鲜亮丽，但干净是最起码的，可是她的衣服好像一年四季没有换过，说不清她的衣服是什么颜色。她的头发好像从来也不梳洗，她的眼角永远都爬着两坨眼屎。

我们举行婚礼前后，我记不清是婚礼前还是婚礼后了，有一段时间，她每天一大早就抱着她的吃奶的儿子到我们家门口坐下来，特别好客的母亲一如既往地对她特别的亲热。她坐下来就撩开衣服露出花斑斑的饱满的胸脯给她的儿子喂奶。

她的奶水大概是很足的，因为她的儿子很快吃饱以后她就抱着她儿子的两条腿拉屎。她的儿子拉屎以后母亲就用火铲铲了草木灰来盖住然后再扫走。她就那样坐着，大概因为是夏天，地里没什么活要干，因此她在我们家一坐就是一天，我们吃早饭她跟着吃早饭，我们吃晚饭她跟着吃晚饭。

说实话，我们家虽然穷，我的母亲虽然也不讲究，但是和甲妇女比起来，还是要干净很多。我从小就特别看不惯特别邋遢的人。

当然，黄姑娘比我更爱干净，我每天干活回来，黄姑娘都强迫我一定要把衣服脱下来洗。母亲说我们的衣服不是穿坏的，而是被洗坏的。因此我和黄姑娘吃饭的时候基本上不敢看甲妇女吃饭，怕一看就会恶心呕吐。

可是甲妇女第一天天黑回去了，第二天早晨她又来了，照样抱着孩子喂奶、拉屎、然后一日两餐（农村不吃早餐）跟我们一起吃饭。

第三天依然如此，难道她真的以为我们很有钱？怎么办呢？没办法，我们看来不得不得罪人了。到了第四天，甲妇女还没有来的时候，我就对母亲说，今天不许喊甲妇女吃饭哈。一向无比慷慨的母亲，对人有求必应的母亲非常不情愿地板着脸答应了。

果然，第四天甲妇女在八九点钟的时候又来了，依旧喂奶、抱着孩子拉屎，到了我们吃饭的时候，我们真的硬着心肠谁也没有招呼她。

母亲的脸色憋得很难看，我知道母亲的脸色难看是给我和黄姑娘看的，我知道母亲的心里很矛盾，她不想听我的话，她想喊甲妇女一起吃饭，但是、大概也觉得甲妇女不能这样天天在我家吃下去。

甲妇女终于起身悄悄地走了，我心里有些歉意，但是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在此我要声明一下，甲妇女家的饭，除了他们家的红白喜事，我一顿饭也没有吃过他们家的，几十年都没有吃过一顿。

在我们举行婚礼之前，我们的邻居杀猪，我们为了办婚礼，买了邻居的半头猪。我是没有什么力气的，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但是当时有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男子乙，男子乙是出名的大力士，当时我要求他将半边猪肉给我扛回家，杀猪的邻居离我们家的距离只有一百多米，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可是他居然拒绝了，拒绝了就拒绝吧，我和另一个同样没有多少力气的人将半头猪肉抬回家了。

但是在我婚礼之后，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他连着三天早晨都在饭点上到我们家来假装借东西，然后母亲就热情地请他一起吃饭，他毫不客气就跟我们一起吃饭。因为他的力气大，因此饭量也大，一连三天早晨都让我和妻子没有吃饱。

想起我请他帮忙扛肉的时候被他冷漠的拒绝，虽然他不像妇女甲那样让人恶心，但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再说我们家真的没有钱呀！粮食也很有限呀！！因此到了第四天早晨，我还是用老办法，当他假装来借东西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回答了他却不请他吃饭，他也跟甲妇女一样静悄悄的离去，再也没有来。

在此要说明的是，男子乙在我们当地蹭饭吃是非常出名的，人人都公开谈论他，但是他家的饭却不是一般人能吃到的。据说他们一家人买猪脚来炖，当他老母亲进屋的时候，他会急忙将盛猪脚的大碗藏进灶孔里。

在我举行婚礼十三年后，他九十多岁的老母亲因为跟随他被饿死在他家的地下室！那时我已经回到老家务川县城做生意，重新开始了文学创作，这件可悲的事我写成了一个短篇小说《幸福像花儿一样开放》，在几家内部刊物发表后，后来收入我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惶惑的沧浪河》里。用这同一个题材又写了一篇散文《我的幺姑妈》，这两篇文章发表后换回来的稿费弥补了男子乙在我家蹭饭吃的损失和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