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正上着晚自习,班主任在门口招呼我出去,门口站着母亲,我大为惊讶,从头到脚看着她,黑色的布鞋上绑着两朵小白花。她眼睛红红的,说:“你奶奶死了。”我回教室收了东西,又去办公室领了几张要带回家的卷子,跟在母亲后面拿着假条出了校门。面包车上已经坐着继父和妹妹,妹妹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吃着手里的跳跳糖,还难得地分了一把给我。
一路人没有人说话,母亲偶尔掏出手机回着电话。到了村口时天已经黑透了,矮矮的房子第一次把所有灯都上了起来。大伯二伯头上都戴着白帽子,腰上拴着稻草做的绳子。
看到父亲到了,他们出来互相拍着肩膀哭了,那是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继父哭,瘦削的脸黑黢黢的,眼眶深深凹进去。母亲和二伯母说着话,三个男的要去挨家挨户报丧。妹妹径直走进里屋找东西吃,我看着躺在棺材板上穿着寿衣的老奶奶,喊了声奶奶,没有任何回应,眼泪一下掉了出来。屋里说着话的邻居奶奶听到我的哭声,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孩儿不哭,孩儿不哭,学英啊,在天有灵啊,你看看四个丫头还有一个丫头给你哭啊,你好闭眼啦。”
晚上和母亲妹妹挤在一张床上,妹妹没好气地说:“没想到你这么虚伪,还假哭。”我瞪住她,:“我怎么假哭了?”,“奶奶对你又不好,你有什么可伤心的。”母亲也有点好奇:“她是怕死人吧。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死人。”我没有说什么,侧过身看着窗外的月光。
她确实是个很坏的老太太,当初母亲刚嫁过来时,就给我脸色看。后来母亲生了妹妹,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她却因为生的不是孙子,当天就吵着闹着回了老家,过了一年继父左请右请,才过来帮忙带妹妹。那一年里,继父一个人照顾一个大人两个孩子,要不是左右邻居经常帮衬,我们一家很可能支撑不住,就卷铺盖回老家了。
她习惯把妹妹当男孩养,穿男孩的衣服,剃光头,说脏话。母亲当然是反对的,经常吵来吵去,但是她必须去工厂做工,不然靠继父卖点酱菜全家都会喝西北风。每次妹妹忤逆大人,做错事,母亲都会把她拿出来骂一遍。
她那时候经常带妹妹去路上捡塑料瓶去卖,卖了的钱给妹妹买零食,还让她偷偷吃不要告诉我。妹妹也不完全听她的话,好几次藏着半根冰棒留给我,等我放学回来时已经化成了水。
我确实没有必要为她哭,因为她几乎没有把我当成孙女。我流泪是想起了我的亲爷爷,他走的时候也是这样躺在冰冷的木板上吗?我那不成器的亲生父亲据说到下葬也没赶回去,他那时候应该很伤心吧。他那么疼爱的孙女,都没有亲口叫他一声,他应该很失望吧。
不知道老家门口那科苹果树梨树还在不在,我已经快忘记房子的样子了。厨房在东边还是西边,他的坟在奶奶的坟边吗?他走的时候有没有人为他哭呢?一边想眼角又泛出泪水。
母亲给我请了一周的假。虽然花钱请了做饭的和送葬的,还是有很多事要跑前跑后。二伯母有点痴呆,两个姐姐只会坐在门口嗑瓜子。平常我不怎么管妹妹,有时候还会被她欺负到头上,这次我安排了她做很多力所能及的事情,生前那么疼她,做点事应该的,她倒是很听话,一直跟在我后面帮忙。
下葬的那天天气晴朗,有一点春天的意思了。我们跟在抬棺材的后面,走了一个小时,到祖祖辈辈的刘家坟地,很多坟前都来了种紫色的小花,妹妹把从路上摘的几朵小花放在碑前。“慈母陈学英之墓”,短短六个字就是老太太的一生。
晚上去村里浴室洗澡,许澈爷爷没收我们的钱,他问我许澈在学校怎么样,我说他挺好的,还有很多女孩子夸他帅,老爷爷笑得露出一口假牙。第二天一大早,他又颤颤巍巍拄着拐杖来我家,赶在我们出发前托我带一包东西过去给许澈。
我心里纳罕:即便许澈弟弟是再婚生的,也是他亲孙子,怎么就问都不问呢。难道每个老人都只会偏心一个孩子。
回城路上母亲把手机给我玩,打开□□发现好几条留言。赵哲问我有没有做英语卷子,张萌说她搞到了秦泓的手机号码,但是不敢打电话。还有许澈的,问我什么时候回学校。他找我有事吗?为什么问这个。想到明天就返校了,也就没回复他们。
到省城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琢磨许澈爷爷给的东西是放他家里,还是带去学校给他,发现他正在楼下玩老虎机。看着家里人都上楼后,我把那袋东西递给他:“你爷爷给你的。”他接过去打开,熟练地从一小袋糖里摸出几张百元大钞,然后把东西又还给了我:“给你吃吧。”我打开塑料袋,是一盒鸡蛋卷,一袋糖果,一袋松子。“全给我?”“嗯。”“啊,谢谢啊。”我准备上楼,他问我:“怎么不回我消息?”是那条□□留言?我停下脚步:“你找我有事?”他看了我一眼:“没什么,好几天没在学校看见你,以为转学了。”
一周的作业和课程补得我心累,尤其是数学和化学,已经完全看不懂了。下课时逮住赵哲就问题目,他看见我转身都害怕。
张萌这段时间有了秦泓的手机号码和,□□号,把他空间里每个动态每个细节都研究了一遍。还是不敢聊一句话,打一个电话。我想,我的姐妹真的坠入爱河了。
上了几天课就放月假,继父店里很忙,前脚到家后脚就脱掉校服穿上旧衣服去楼下帮忙。继父是个有洁癖的人,虽然各种酱菜味道不好闻,但是每个坛子罐子里里外外都被他擦洗地干干净净。帮他拖完地灌好坛子,我身上已经一大股咸菜味,连头发丝都有。
家里没有淋浴,洗澡都是坐木桶或者擦一下。省城连续几天都是阴天,太阳能里早没热水了。我问母亲要几块钱去浴室洗澡,她让我去楼上洗,我不肯。她以为我不好意思,直接上去找王美琴。王美琴向来这种事都很大方,把热水器插起来,让我带换洗衣服毛巾就行,沐浴露洗头液用她的。
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楼上,许恒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我后叫了声姐姐。他是整栋楼里为数不多每次见面都叫我的小孩。“许澈不在家吗?”我假装无意问道。“他回来书包一甩就不知道去哪了。”
许澈家是三室两厅两卫,当时第一次去他家我才知道这栋楼原始的设计是这样,其他家早被像我们家这样的租客隔断到看不到房屋布局,为了节省空间。
看得出来家里每样东西都不便宜,但是什么颜色都有,只有许澈的房间和书房是简单的白墙原木色家具。她把我带到浅绿色的浴室,一进去就知道是她用的,里面洗漱台上满满当当堆着护肤品,马桶垫和浴帘都是粉色。她一一给我介绍怎么用,说她其实特别想生一个我这样漂亮又懂事的女儿,天天把她打扮地漂漂亮亮。她摸了摸我干草一样的头发,说:“你留长发肯定更漂亮,洗完头发用这个发膜,对头发头皮都好。”说完替我关上了门。
我四处观察这个充满女性气息的卫生间,幻想自己就是它的女主人。脱掉衣服后有点冷,当热水打在身上时有种舒服的战栗感。“你干什么,许澈你干什么。”我听到外面一阵吵嚷,瞬间扯住浴帘盖住了身体,这时门被用力打开,许澈走了进来。
我看着他一脸失措,他也一脸失措看着我。“你这臭小子你到底干什么!”王美琴进来揪住他衣服拖了出去,“我尿急啊。”“尿急你也不能进我的卫生间啊,我的脸都给你丢死了丢死了。”
我惊魂未定地立着许久,才想起来走到门旁把门反锁,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洗好下了楼。母亲的手机一直嘟嘟响,又看不到电话,让我看看。我打开□□,许澈给我连发了20几条对不起。我脸腾地一下烫了起来,恶狠狠地想回复他什么,又取消,最后把他拉入黑名单。
第二天中午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公交车站,看见许澈站在台阶旁,我转身看了看周围无路可退,就硬上头皮走过去。刷了卡后我坐到最后一排,他也走过来坐到我旁边。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幸福西饼的蛋糕,据说很好吃。”“我真的很生气?”“我知道。”“那你……”我止住了口,看着他的眼神,我好像知道了什么。父亲在外工作,继母在家,白天卫生间有人洗澡。
“她对你不好吗?”“你爸爸对你好吗?”我没有回答。他把袋子放在我的腿上。“你原来爸爸对你好吗?”我摇摇头。“你吃掉吧,现烤的比较香。”“你在哪里买的?”我不记得附近有什么蛋糕店。“西林路。”“大学城那边?”“昂。”“干嘛跑那么远?”“我们班女生都说好吃。”……
那是认识许澈后的第一次,两个人没有芥蒂,没有东躲西藏,坐下来像好同学,像老朋友一样聊天。换第二趟公交时他没有坐在我旁边,但是一直站在我脚边,我看着他干净洁白的球鞋,我自己洗得发黄的帆布鞋,一时有些拘谨。后面上了很多他的同学,渐渐离开了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