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住的里巷家园到十一中,需要转两趟公交车,经过31个站。
那一年省城里很多中小学都被撤销办学资格,或是与一些规模较大的公立学校合并,据说是为了规范办学。我原先就读了九年的励才民工子弟学校就是其中一所,它在城中村的居民楼里。没有操场和大门,每天早读结束后校长就带着我们绕着居民楼的水泥路晨跑,体育课和音乐课教室就在一楼的老年人活动中心。
“如果还能在励才读书的话”这是我刚上高一时每天的冥想课题。对于新学校的抵触使我将励才几年的学习生活回忆得格外美好,拥挤的教室和窄窄的回廊在我的回忆里变得热闹和温暖。包括那个总是臭烘烘还需要排长队的公共厕所,现在想来竟然一点都不觉得讨厌了。
还没填高中志愿时母亲就再三叮嘱,一定要报十一中,它是全市学费最便宜的公立高中,第一志愿录取的话还能减免部分学杂费。我一点也不情愿考去那,一是当时的我盲目自信,在励才每年稳居年级第一,总觉得除了实验中学,其他学校都配不上我。另一个是我非常想住校,而十一中的宿舍楼很小,不一定能申请到宿舍。
最后我过了二中的分数线,离实验中学差7分。经不住母亲的连哄带骗,最后还是放弃了二中和其他几所高中,去了十一中报道注册。母亲允诺我,在十一中读书的话,她每个月会开始给我零花钱用。然而还没开心几天,我又为了校服的事发了难。
注册缴费时除了被告知宿舍床位已经没了,还需要自费购买三套校服和一套军训服,一共1280元,那是我母亲当时一个月收入的一半。交钱时老师和蔼地说没关系可以开学后再补交,可当着很多同学和家长的面,没带够钱的母亲和我还是脸红了。
去姨妈家借钱的路上,母亲一直在嘟囔,什么校服要一千多,看来这个学校也不是什么好学校,好学校怎么会坑人的钱。见我一声不吭,便朝我发火:“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还要买校服呢,你们学校要买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吗?”我垂着头不做声,知道她只是在说气话。“你要是不和周雨她们玩到一起,也不会只考这么一点,你看看她们现在干嘛了,上职校去了。”提到我的朋友,我抬起了头:“那不是职校,是五年制大专,她还是可以和我一样考大学的,”“高中都没考上,还要去考大学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初二就谈恋爱。”我低下了头。
母亲仿佛很得意:“我其实什么都知道,你别想有什么瞒着我,如果我知道高中三年你学她们谈恋爱,我们俩就谁也别活了,一起吃老鼠药死掉。”我读中学那段时间,母亲对我和异性的来往异常敏感,只要稍微和异性沾边的事,她就以死威胁我。说实话那个年纪的我对死亡根本没有多大概念,只是怕她生气然后不要我。
五六岁的时候她有次破天荒把我从老家带到省城,说是来找工作,实际上是找我亲生父亲办离婚手续。她把我带到火车站里的一家小吃店,点了一碗米线,碗很大肉很多。叮嘱我好好坐在这吃她一会儿就回来。我第一次在市里的餐馆吃饭,一开始吃得很开心。但是快吃完了母亲还没回来,火车站里的车次走完一趟又一趟。我开始手足无措心慌意乱,到门口一边张望,一边看着老板娘,想出去找母亲又怕她以为我吃白食,因为母亲还没付那碗米线的钱。“我妈妈会回来的。”我攥着拳头和老板娘说,她看了看我,好像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不记得了。
在等母亲得那段时间里,我把自己能回忆到得,我曾经可能犯过得错误都自责了一遍。原本很美味奢侈的一碗米线被我吃得后脊背发凉,仿佛已过完一生。
就这样等了仿佛一个世纪的,就在我真的相信她是要把我丢在这人来人往的车站,让我自生自灭的时候,看到了她略显疲惫的身影。谢天谢地她终于来接我了,扑到母亲怀里时我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特别感激母亲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都没有抛弃我,或许她曾有过这种想法,但是她没有做出来。为此我接受她的冷言恶语、合理的不合理的要求、她那些认为善意的谎言。作为一个带着女儿改嫁的女人,忍受了左邻右舍数不尽的闲言碎语。即便她勤劳能干,像个男人一样担起家庭所有的重担,离婚改嫁几个字始终烙在她名字后面。她最怕我重蹈覆辙,在男人身上栽掉半生。这些在我上学起就慢慢懂了。
我们坐了一趟公交车后,还需步行比较长的一段路才到这城市一隅,我姨妈家。或许是母亲觉得刚刚对我太凶了,下公交后在路边买了杯奶茶给我。那是城中村里特有的奶茶,每个铁皮盒子里有不同颜色的液体,用香精和色素搀着水做出来,两块钱一杯,加点料的话三块。在这个城市霓虹闪烁的地方是看不到这些小贩的,只有在逼仄又冒着热气的巷子里,各式各样改装的三轮车摊,卖的都是一元一样或者盗版光碟这样的玩意儿。
姨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是个高大有趣的男人。我对他印象最深的记忆是小时候在老家,晚上我突然发高热,妈妈急得把我抱到离我家最近的姨妈家。他看了看我二话不说换上外套,用背带把我背在身上,走了10几公里山路到赤脚医生家打针,一边走一边不停逗我说话,怕我烧晕了醒不来。他是当时村里少有的有体面工作的男人,在其他男性还在喂猪种地的时候,他已经在市里分到职工宿舍。他也是个赚多少钱就花出去多少钱的人,工资一下来,就先带我去买好看的衣服和水晶凉鞋,然后给表姐表弟大额的零花钱。以至于突然去世时,家里几乎没有存款,姨妈靠着赔偿款和工厂的抚恤金省吃俭用把两个孩子带到现在。
七岁前的记忆大部分都是美好的,那时候和爷爷住在一起,姨夫也没有去世,外婆外公也都健在。那时候的母亲和姨妈,都是爱打扮的时髦女性。烫着海报上最流行的卷发,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穿着利落的西装,高跟皮鞋还是要擦鞋油的。那时候我总爱偷穿她们的高跟鞋,抹她们的口红。那个时候的她们也是爱笑的,说话也温柔好听。
姨父生前是自来水厂里的一个小干部,后来自来水厂关了,姨妈就在自来水厂的员工宿舍做门卫。她的一双儿女和我一般大,但是初中没读完就进了社会。表姐在附近的双隆商场租了很小的一间店面卖衣服,表哥跟在亲戚后面学水电工,两个人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姨妈的门卫室里堆了几个大袋子,里面都是捡来拿去卖的废纸塑料瓶。她养了一只狸花猫,每次看见我都过来一边蹭着我的腿一边懒洋洋地喵一声。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门卫室里纳鞋底织毛衣,我的表姐表哥嫌土气不肯穿,大部分送给了我家。
姨妈放下手中的毛线准备带我们去她家里坐坐,母亲拒绝了:“我今天是请假带她去报名的,一会儿还要回厂里。”姨妈责怪道,“她中考的时候我就说拿点钱给你,你非跟我犟,我这里又用不了什么钱。唉,算了算了,你在这帮我看一下,有车子进来就开下门,我和小羽去拿。”便拉着我的手走了。母亲狠狠戳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说如果姨妈拿别的东西给我,让我不要收。
姨妈家比我家宽敞许多,家具都是姨夫的爸爸结婚的时候给他们打的。原先姨夫爱养鱼,客厅中间有个鱼缸,里面有许多五彩斑斓的小鱼和摇头晃脑的水草。后来姨妈不会养,全死了,一直空在那也没拆掉。阳台上有一大盆六角梅,也是姨夫种的,那时候才一小棵,现在已经垂到了楼下。
姨妈拿来1000块钱,用卫生纸包了一圈,又拿了根线扎起来,接着在抽屉里拿出很多张零碎的钞票塞给我。我是不会收的,我知道她过得不容易,表姐表哥还经常回来跟她要钱用。她把我拽过来,塞进我裤兜里:“高中可不是小学初中了,平时请同学吃点零食喝点饮料,不要让朋友们觉得你小气。”说罢又拿了些别人送她的一大袋子花生给我。关门的时候她背对着我,说得很慢:“我们家就你一个人读书有用,你就好好读下去,不要担心钱不钱的,你以后读完大学想读研究生什么生,我们都会让你读,我跟你妈还没有老,还能赚好几年的钱。”
我一下鼻子就酸了,但是哭这种事实在太没用了,我拼命止住泪水转移自己的思绪。回去的路上母亲和我都很有默契地不做声,我抱着花生,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开始另一个苦恼:这钱,该放在哪才不会被妹妹和继父发现呢。
继父是瘦骨嶙峋的矮小男人,总是一副饭没吃饱的模样。他很勤劳,但依然赚不到什么钱。大伯说他年轻时候学什么都没学成,后来给他弄了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店面卖些酱菜,才算糊了口。他不爱说话,一开口也只会些膈应人的话,也很少看到他有开心的时候,一天到晚阴沉着脸。母亲说,她当初就是看他又穷又老实才带着我改嫁的,因为她觉得穷的人才不会嫌弃她二婚,老实巴交才不会欺负我这个继女。
没有生妹妹之前,他确实待我很好,一样是不善言辞不苟言笑,但能感受到他在乎你。那时候他还不卖酱菜,跟着几个亲戚给水泥厂在码头卸货,管一顿早饭一顿午饭,早饭的包子他就省下来带回家给我,中午要是有鸡腿就拿塑料袋或者一片叶子包起来带回家给我。
生妹妹时交了两万的超生罚款,让原来一贫如洗的家负债累累,一直到我小学六年级时还清了所有债务,家里条件才算缓和了一些。当时母亲怀孕后,亲戚们都劝她,等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后再把我的户口迁过来,这样就不算超生了。妈妈一下子急了:“你们说过要我的女儿的,现在怎么反悔了。”亲戚们跟她解释,她完全听不进:“她马上要上小学了,没有户口怎么上学呢,我女儿不能不上学。”奶奶跪在了计划生育小组的人面前,无论怎么解释我家不是超生,都没有用。只得东凑西凑借来了超生罚款的钱。
后来计划生育小组解散了,再后来国家开放了二胎,现在又开始鼓励三胎。那年逼着交钱的人现在还和我们住同一栋楼,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是从来没有人向母亲道歉,母亲没说怪过谁,但我知道她一直没有原谅。
妹妹遗传了继父的单眼皮、八字眉和动作神情,仿佛一个女版的他。母亲刚怀孕时所有亲戚都笃定是男孩,生出来是女孩后奶奶当场气晕了,哭天抢地说两万买了个丫头啊。然后一病不起,棺材都买好后,她又活了有10年。
妹妹性格乖戾,谁的话也入不了耳,亲戚们对她敬而远之,继父却是始终如一疼爱她,就像我刚来时对我那样。虽然母亲喜欢不厌其烦地在我耳根前说继父如何待我好之类的话,希望缓和我和他关系,但她自己说得多了之后也越发觉得没什么可说了,从原来的,你看你爸爸还给你洗过衣服,哪个继父会帮你洗衣服的,到后来已经变成,你看你继父从小到大都没打过你,别人家的继父继母把孩子打成残废的都有。
倘若我没有得到过那一年继父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的慈爱,我也不会因为后面巨大的落差与他心生隔阂。失去从来都是比未得到更痛苦。有了妹妹的继父开始嫌弃我吃饭多,嫌弃我长得太快衣服很快穿不了,嫌弃我一回家就写作业而不是帮他干活。妹妹不吃饭怪我,妹妹不睡觉怪我。记得一年级还是二年级的时候我坐在炭炉旁一边看着开水一边写作业,妹妹不知怎的被门槛绊倒摔了一跤,哭得很大声。继父赶紧跑出来抱起她,恶狠狠地怪我没有看好她,又过来把我的文具盒和书本摔在了地上。
我很渴望能住校,能暂时哪怕偶尔逃离这个家庭。得知不能住校后我央求母亲给我在学校附近租个小房间,母亲一口回绝了,她的理由是住外面我会学坏。
我把那只有姨妈和我知道的200元钱藏在奶奶原先装针线蜡烛的月饼铁皮盒的夹层里,那是我的秘密基地。小时候发现的好看石头、彩色玻璃,朋友送我的小玩意,以及偶尔捡到的几块硬币,都被我藏在这个看上去又脏又破的铁皮盒里。那是很多年前姨妈送来的月饼,一家人都舍不得吃,硬生生等到了过期,才分了吃掉。奶奶把盒子拿来做针线盒,后来她回老家时没带走,就放在一堆杂物旁边。
我已经在盒子里攒了几十块钱了,现在又有了200块巨款,等高中一毕业,我就拿着这笔钱远走高飞,离开这鬼地方。这是十几岁时的我,最大的梦想。
于是我怀着惴惴不安,伤心失落,迎来了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