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抱小有尴尬,自然不敢混不吝一句我觉得可以,只得老老实实继续站着。
“刚好顺着宋山君此问延伸出一事。”
陈平安语气平稳,缓缓说道:“当今之世,名辞混乱,刑名、爵名、文名皆从古、散名从习俗,零零散散,迁徙变化,改旧例用新名,加之于万物者,奇辞起而名实乱,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万物虽众,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则有共,至于无共然后止。偏举之,大别名也,推而别之,别则有别,至于无别然后至。异形离心交喻,异物名实玄纽,故而所为有名,缘以同异,制名枢要,不可不察。”
“只是关于颁定天下人物群名一事,我是客人,不作越俎代庖之举,但是可以略尽绵薄之力,我只言说两事,仅供各位参考。”
“先与在座学武之人,说一说天下武学,诸多境境的高低划分、与之对应的名称定义。”
此言一出,曹逆吴阙等武学宗师,俱是精神一震,瞬间变得生龙活虎起来,生怕错过一个字。
而某些转去登山修行仙法的昔年武夫,如唐铁意、臂圣程元山之流,亦是赶紧打起精神,竖耳聆听。
就连那些炼气士都觉得终于步入正题了,可以勉强听上一听,看看这位分不清武夫宗师、还是陆地剑仙身份的家伙,葫芦里到底可以卖出什么药,是欺世盗名的狗皮膏药,还是当真能够裨益天下武学的一方灵丹妙药?
陈平安说道:“武道九境,炼体炼气炼神各三境,层层递进,步步登高,一步一个台阶,快慢看个人,但是快慢并无绝对好坏,关键只看打熬筋骨气血的坚韧程度,拳法能否养出神意,否则就是一位纯粹武夫,空有境界,却是纸糊的体魄,与武夫同道作同境之争,不堪一击,与手握法宝灵器、可呼风唤雨的山上炼气士相争,必输无疑。故而武学之天才,要比上山修道之天才,更吃苦,更得其实,而稍逊其名。”
曹逆等武学宗师,俱是觉得对方这番见解相当不俗,尤其是最后这句话,最是在理。
吴阙一时兴起,心中也无杂念,只是脱口而出道:“陈剑仙,我辈武夫若习武至化境,能否凭借拳脚力压炼气士?!”
陈平安笑道:“好问。难道我方才是求你们诸位从座位起身的?还是用传说中的一枚剑丸顶住你们的脑袋了?”
吴阙先是赧颜,再咧嘴一笑,抱拳朗声道:“在理!”
他娘的,不曾想这位“陈剑仙”还是自家人,痛快痛快,算是帮自己出了一口积攒多年的鸟气!到了山上当神仙,了不起啊?!
陈平安继续说道:“其中炼体三境,分别是泥胚,木胎,水银。之后炼气三境,关键在于魂、魄、胆,故名英魂境,雄魄境和武胆境,尤其是在六境养出一颗武胆,是重中之重,一向被视为武夫一口纯粹真气枢纽所在,武学登高至山巅关捩所在。在座的武学宗师,以及曾经是武夫的炼气士,不妨都再问自己一问,自身武胆为何物,得之何处,再私底下将其取个名字,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炼神三境,金身,别称金刚。远游,别称覆地。山巅。第九境山巅之上,犹有十境,名为止境,寓意武夫至此停步。”
“但是止境又分三层,分别是气盛,归真,神到。武夫当真就要在此停步,走到了一条断头路的尽头?也不尽然,十境之上犹有传说一境,可称为武神。”
这才是真正的拨云见日!
一时间大木观内鸦雀无声,只有细微的呼吸声响。
站在剑客曹逆身边的一位英气女子,年今五十,却是妇人姿容,她不曾携带兵器,第一次开口说话,“敢问陈先生,作为天下第一人的钟倩,他是第几境?如今可是金身境?”
我们钟第一钟大宗师闻言,只是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点头道:“钟倩确是你们人间的第一位金身境纯粹武夫。当年俞真意和种秋他们,跟你现在一样,都停步于武胆境,不得破开瓶颈。但事实上,历史上丁婴,还有丁婴之前的某位江湖前辈,都曾跻身第七境,但是他们已经与‘纯粹’无关,故而不被天地大道所认可。在我看来,只有一人,可以算是钟倩之前的首位金身境纯粹武夫,便是仗剑飞升试图开天者,隋右边。”
“隋宗师本就是晚辈生平最仰慕之人!”
这位女子心情大好,神采奕奕,抱拳道:“对了,忘记与陈先生自报名号,我叫贺蕲州,来自松籁国绛州乡野之地!”
总有好事者喜欢胡乱评论历史上的天下十人,各朝各代拼凑而出,贵公子朱敛和魔教丁婴都稳居前三甲,江湖并无异议,至多是吵个谁是第一谁第二而已,但是关于仅剩一席位置,却几乎从没有人将隋右边放入其中,贺蕲州觉得不对,但是总不能跟他们争吵此事,好嘛,现在终于有定论了!你们这帮只因私心便故意看低隋右边的大老爷们,还有谁不服气?
陈平安面带微笑,与她抱拳还礼。若是不知此事,我何必多说最后一句。
贺蕲州小心翼翼问道:“再问斗胆陈先生一句,陈先生如今武学境界在哪个台阶上?”
泥胚,木胎,水银。英魂,雄魄,武胆。金身,远游,山巅。止境三层气盛、归真与神到。最终成就武神之境!
陈平安如实回答道:“曾是止境归真一层,前不久才跌境为气盛。”
贺蕲州点点头,下意识就落座了,只是她突然察觉到不对劲,满脸尴尬,她就想要立即起身。
不曾想那位青衫剑仙伸手虚按两下,微笑道:“贺宗师只管坐着就是了。”
宋怀抱看着那个贺蕲州的容貌,年轻个十几二十年,说不得是个大美人,如今?他腹诽不已,陈剑仙口味是不是有点刁钻啊。
刹那之间,宋怀抱就看到了陈平安的戏谑视线已经停滞在自己身上。
宋怀抱只得双手抱拳,使劲摇晃了几下,算是与这位剑仙赔个不是,再不敢胡思乱想。
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白玉广场上便多出了一幅人身天地的玄妙“形势图”。
一幅立身画卷,熠熠生辉,筋骨若条条山脉,经络如河道,气血翻涌如河水滚滚,沿途座座窍穴如关隘,似府邸,巨城雄镇!
那位武夫“体内”,出现了一张好似蛛网的雪白丝线。
“学武之始,初窥武道门径,泥胚境。”
“过此境门槛时,真气散若网,屏气凝神即收网,凭借拳招桩架,聚拢真气骤停时,便是气沉丹田,不动如山,自身尝试着定如一尊泥菩萨。此境学问之精妙,在‘散’与‘沉’,能够凭借武夫真气反哺肉身的筋骨气血,能够将饮食沉积杂质散出体外,平时练拳走桩,汗如雨下在身外,气血甘霖在体内。”
“此境圆满时,在于找到了一口先天之气,纯粹真气凝为一条线,流转如奔雷,一线蜿蜒长如蛟龙,跋山涉水,翻江过海。”
场内那尊武夫气象开始出现变化,一口纯粹真气,如火龙游走不定。
“‘气沉’之地,如人拣选一地,夯实地基,搭屋建宅,就像陋巷小宅……”
说到这里,陈平安略作停顿,脸色温柔几分,只是很快就回过神,继续说道:“一气呵成,即是武夫同时以根骨作栋梁,以血肉起高墙,将那后天污秽浊气,甚至是舍得将天地灵气,都一并散去,悉数驱逐出境,一座武夫肉身天地,宛如国无二主,唯我独尊。武夫何谓纯粹,此即纯粹武夫。武夫要与自身较劲,要与同辈武夫较劲,更要与这方天地较劲,才是真正的武夫,哪怕此境屋舍依旧简陋,但是气象高远,心气极大。”
“第二境木胎境,逐渐体魄坚韧,气血旺盛,此境大成,真气反哺、渗透至筋骨皮肤,以那处气沉之地作为本命窍穴,向外开疆拓土,一点一点壮大真气流转所走道路,如将一条颠簸崎岖的乡野泥泞小路,开辟为平整宽阔的官道驿路,经络扩张,越来越凝练的真气流转就越顺畅,故而此境既能够最为直观勘验一位武夫根骨好坏,同时最是考验一位学武之人的耐心和韧性,必须以一种最笨的水磨功夫去……‘开山’。”
说到这里,陈平安下意识双手抽出袖子,双拳虚握,轻轻放在膝盖上,眼神炙热道:“曾有前辈教拳,专门在此言语一句,山上神仙神仙山上,武夫偏要以双拳开山,遇见不平事,我以双拳平之,我辈武夫大道直行!世道崎岖羊肠小道,就由我来为自己,为这后世,开辟出一条阳关大道!故而武夫在此境越是吃苦,越是肯下死功夫,未来成就,可以不输佛门金刚不败之身和道家琉璃无垢之体。”
当陈平安说到“故而”二字之时,他已经恢复常色,语气也自然而然趋于平缓,只是伸手拍了拍那张树叶,“一境二境,草木之别。”
陈平安看了眼曹逆。
钟倩也转头看了眼当今天下的剑术第一人,身上有一股让钟倩很熟悉的武夫气象,毕竟他自己就曾是这么走过来的,曹逆可以啊,马上就会是第二位金身境了?
在一处古战场拥有一颗武胆的曹逆,喃喃自语道:“拳能败敌,拳可杀人,拳可让武夫成为沙场万人敌,但是武夫双拳,也能救人度世平天下。”
但是颇为奇怪,曹逆正了正衣襟,作为纯粹武夫,询问之事,却是离题万里,“请教陈先生,心中何谓君与臣,何谓读书人。”
陈平安略作思索,回答道:“君者,何也?圣人曰能群也。君主以礼正国,治国如烹小鲜,道术兼备,王霸并举,便可以举重若轻,国祚绵长,百姓安居乐业,帝王家天下而让利于民。若是帝王君主不得人心,可以降为庶人,同理,庶人得民心,自然可以升为君主。反观君子者,醇儒者,礼之践行,法之原也。君子与天地相参,动如天帝。制天命,裁万物,慕其在天者,不如敬其在己者。”
“斗者,忘其身者,凡斗者,必自以为是而以人为非。轻则任侠意气,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如武夫蒋泉。也有求名求利,仗势欺人,肆意以武犯禁。重则轻死而暴,一往无前,舍身取义者有之,匹夫逞血气之勇让高位者血溅当场者亦有,身负古风真豪杰者,轻王侯者亦有,只是相对数量不多。”
“星宿坠落,灵气流转,鬼神并起,阴阳混淆,幽明难辨,异象横生,你曹逆是武夫之人,亲眼见这般千奇百怪匪夷所思,是何心境?”
曹逆答道:“君子觉其平常而小人道其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