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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夫子自道扪心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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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与首席供奉姜尚真在朱敛院内,再拉上难得走出账房的泉府掌舵韦文龙,他们几个。其实有过一场小规模议事。

也不知道是谁率先给出的说法,将他们几个比喻成为“落魄山四巨头”,除了美滋滋的周首席,其余三人都不太喜欢这个说法。

姜尚真语不惊人死不休,说这是老观主留给我们山主的一个局。

伏线千里,就是想要让作为崭新福地“老天爷”落魄山的处境,变成青冥天下的白玉京,要让陈山主不得不变成那位余掌教。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难就难在,只要此次破局,结果达不到陈山主自己心中的预期,那他将来那场势在必行的问剑白玉京,其实现在就已经输了。

余斗掌管一座青冥天下十四州,你陈平安不过是管一管一座小小福地,就一塌糊涂,逊色于余斗,将来还有脸问剑余斗?!

以一己之私乱天下,死人无数,任你陈平安有千般正当理由,以怨报怨……贫道倒要看看,你陈平安有几颗金色文胆可碎。

凭栏而立,长命眯起眼,如果形势所迫,山主都无法破局,落魄山必须以无错杀人,杀得天下人谁都不敢犯错。

那就让我这个当落魄山掌律的来做!

大木观内,唯有陈平安一人落座,开门见山道:“处胜人之势,行胜人之道。‘胜人’不全在力,更在心与行、道和理相契。”

简而言之,他就是告诉这座没有任何一人清楚落魄山真实底蕴的福地天下,勾心斗角也好,纯粹斗力也罢,你们都毫无胜算。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天心昭昭,只是纯粹要为天下求公道,湖山派掌门高君,道友请随我落座。”

高君犹豫了一下,仍是打了个稽首,默然落座。依旧是南北对峙的座位,但是她这一坐下,反而像是她与落魄山结盟了。

但是为了顾全大局,从长计议,高君又不得不听命坐下,免得陈平安和落魄山当真一点道理都不讲了。

事实上,从蒋泉现身再到周姝真和曹逆的先声夺人,都在高君意料之外,至于后来一位炼气士和武夫的动手,更是让高君倍感无奈,也亏得陈平安没有小题大做,顺势迁怒于她和湖山派以及整座大木观议事成员,连累整座天下如破屋子四面漏风,她一个金丹如何收场?

陈平安的开篇言语,其意不小,“道书有云,道德丧而有仁义,失仁义而有礼仪,礼乐崩则天下乱。故而此方天地有一位道德圣人便言,留下一句谶语以待后人验证,‘五百年一出圣人’,替天行道,拨乱反正。敢问诸位,如今谁是圣人?”

高君默不作声,她岂敢以五百年出一个的圣人自居。恐怕除了师尊“俞仙”坐在这里,就没有谁敢回答陈平安的这个问题了。

“修行有成,德行兼备,人人可以是此圣人,德不配位,窃据高处,人人可以皆不是。”

陈平安看着那两排位置,自问自答道:“如果今天议事只如开头这般,那就很简单了,就由我来占这个位置,从今往后,百年千年,世道走向,天下趋势,单凭我的个人喜好,落魄山的处置。”

犹在春季的大木观,气氛肃杀如寒秋,好巧不巧,恰好有高处一叶飘落,晃晃悠悠,宛如是对这位青衫剑仙的某种答复。

陈平安抬了抬袖子,伸出双指捏住那片犹然青翠欲滴的落叶,淡然道:“要成圣人,便需知道何为圣人。要知何为圣人,便知何为人,何为人性,何为人性之初始。故而有圣人云今之人其性善,又有圣人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请教诸君,孰是孰非?”

昔年藕花福地之内,三教百家学问杂然流布,因为从未有某姓一国统一过天下,因此没有出现某种显学一家独大的格局。

儒释道,法家,纵横家,商家,都在这里广为流传,但是在落宝滩碧霄洞主的刻意安排之下,浩然天下的经典、圣贤书籍,都没有在福地内广为流传,某些不知轻重的谪仙人,喜欢混官场的,妄图偷懒,做点小动作让刻书局批量刊印外界书籍,再套用自己的名字,偶有这类苗头,也被老观主亲手掐掉了,这些谪仙人的明知故犯,落在老观主手上,下场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陈平安缓缓道:“人之本性,食欲饱,再欲三餐有余,衣欲暖,再欲纹绣华美,行欲有舆马车驾,再欲腾云驾雾,跨山川如越沟渠。欲钱财蓄积之丰,再欲富甲天下,欲读书,再欲为官,更欲为人主,家国天下。欲长寿,再欲不死,再欲证道长生,与天地同寿。地狭愿广,家贫愿富,位贱愿贵,暮年愿年少,人死愿重活,神灵愿金身不朽,穷年累世而人心不足,人之常情、世之常态也。故而‘我’有耕田,有家宅,有生财,有家国,有天下。继而‘我’与人有合作,有争斗,有同道,有厮杀,有战事,有事之取舍,物之得失,心之起伏,有为人处世,礼与不礼,齐家治国,法与不法,两军对垒,义与不义,又故而因此人间有生死,众生有福祸,天下有治乱,世道有好坏。”

几尊五岳山君,似乎若有所思。

其中懒洋洋的宋怀抱更是转过头,看了眼那位端然如某本道书上所谓神灵尸坐的青衫剑仙。

东岳山君郑凤洲发现一个比较有趣的地方,似乎这位落魄山陈剑仙,都以“人”统称在座所有议事成员。

但是吴阙这般修仙不成的老武夫,听得差点打瞌睡,昏昏欲睡,只好闭目养神。

孙琬琰抬起手,似乎想要打哈欠,只是她很快意识到不妥当,又轻轻放下,苦也,竟然真要当个蒙童听那古板夫子扯闲天呢。

反而是闹出一个天大笑话的曹逆,听到这番别说武夫、就连炼气士都觉得枯燥无味的内容,这位喜好行走江湖、访山寻道的剑客,愈发心平气和。

陈平安将那片翠绿欲滴的落叶放在椅把手上,双手笼袖,微笑道:“有请在座诸君,暂时收束念头,不妨先作扪心自问,何谓修道?登山之法,长生之术,道法神通,与乡野耕作,百工手艺,先贤诸子学问,何同何异?”

终于有人第一次回答陈平安的问题了,是那个装束古怪的“稚童”山君,他沉声道:“本质并无差异,稍有不同之处,道人求道,修性与命尔,缺一不可。”

陈平安笑道:“书上看来的答案再好,也不是你所真正知道的。不用着急,再想再答。顺便怀山君提醒一句,高屋建瓴的笼统大言,与由下及上的繁琐推演,都可以是真相。”

怀复点点头。

玉牒上人心中懊恼不已,他娘的,被怀复这小子抢了头筹!早知道自己就抢先开口了,要说聊这些玄之又玄的清谈,他擅长!

陈平安继续说道:“诸位需知‘人身难得’的分量,既得人身,幸之大矣,伏术为学,专心一志,思索孰察,日积月累,积善而不息,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故而圣人,无非是人,鬼,神灵,精怪,次第分明,稳步前行,所积而致。任你是修士神灵,为鬼为蜮,则不可得道,空有一副死皮囊硬撑千百活术法。任你是阴灵鬼物,道心澄澈,去伪存真,反而可行大道。”

手捧拂尘肃然而立的玉牒上人,发现那位青衫剑仙似乎瞧了自己一眼,这位素来喜好以“上界之民”自居、且本想着以“大言对大言”论道一场的山君,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胡乱开口言语,打消了那个套近乎的念头。

陈平安笑道:“当然了,圣贤有过教诲,无稽之言,不见之行,不闻之谋,君子慎之。”

伸手指了指天幕,陈平安微笑道:“曾有夫子论天,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假设前提无误,既然如此,人在其中,登山之前,我辈修士,登高之后,当如何自处?”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造就、庇护此地多年的那位功德圣人,教了你们何谓大道无常,让你们必须对人身之外大天地心存敬畏,外界亦有圣人言说天行有常、人天相分之理。”

就在此时,绿袍罩金甲的东岳山君开口道:“先前陈先生之问,容我斗胆究竟言之,人性本善与人性本恶,两说看似互为极端,水火不容,实则两说未必不可以相容,扩充四端,求其放心,修正人性,全道完德,便是修行。天归天,人归人,幽明殊途,治乱吉凶,始终在人而不在天。哪怕是香火祭祀,依旧是尽人道而非鬼事?”

问了一问,这尊山君不等陈平安回答,又有一问,“陈先生,我是不是可以粗略理解为……人定胜天?”

陈平安微笑道:“理当如此。”

赵巨然沉声道:“受教!”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笑道:“东岳赵巨然,赵道友可以落座了。”

赵巨然抱拳行礼,笑着落座,铁甲铮铮作响,外罩绿袍微微飘荡如云水纹路。

听得一头雾水的,大有人在。就只是觉得愈发乏味,睡意更浓罢了,除了不耐烦,唯一共同处,就是一个个后悔来趟这浑水了。

如果高君事先说清楚,他们早知道今天这趟大木观议事,要跟陈剑仙对峙为敌,别说请,求他们来都不来!

宋怀抱突然问了一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而且问得颇为有趣,让不少犯困的都来了兴致,比较好奇答案如何。

是一条缝缝补补的木船,年复一年,部件被全部换了一遍,敢问此船彼船仍是一物耶?

陈平安笑道:“如一国正统与否,只在名与实是否兼得,缺一便是得国不正。以此类推,此船就属于名与实不与,有名而无实,若是实为先则非,名在先则是,宋山君,可以理解吗?”

宋怀抱恍然大悟,抱拳道:“拨云见日,受教受教。”

沉默片刻,他小心翼翼询问道:“陈先生,我可以落座了吗?”

陈平安眯眼笑道:“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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