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尧姜听得要下马车,不再装昏,嘴里呓语般嘟囔两句:“阿娘。”
“阿妩,阿妩你醒了么?”徐姨娘激动地哽咽。
林尧姜稍稍抬头,已是用了大半力气,奈何只能看到徐姨娘下巴。
徐姨娘许是担心她靠着不舒服,轻轻将她往后靠至软枕。这时她与徐姨娘面对面,看清徐姨娘面容后,她一怔,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原是这徐姨娘容貌与她前生娘亲一模一样,仔细辨别,唯有胖瘦和肤色不同。徐姨娘纤瘦一些,皮肤白胜雪。她前生娘亲乃将门虎女,从小习武,皮肤如蜜色,身材丰腴。
一样的声音,一样的香,一样的小名,一样的人。
林尧姜走了一世,临到头唯独对娘亲的死耿耿于怀,那是她一生都无法解开的结。她前生的顺风顺水,一半功劳是娘亲为她往后打下了基础。
如今倒像是要弥补她前生所憾,偏给她一个一样的娘亲。
“娘……”未语泪先下。
徐姨娘也湿了眼,抱着林尧姜,轻轻拍着她背,安抚着:“阿妩莫哭,我在这陪你。咱们去庄园住,一定给你治好病。”
林尧姜垂着泪,前生的委屈今生全使了出来。
娘俩哭了会,才抹了泪水。
许是哭一场费了林尧姜太多力气,她此刻静静靠着软枕,徐姨娘紧握着她的手,小声给她说些孩子的玩话逗她开心。她看了看徐姨娘微隆的小腹,身上那身衣裙本不该显肚子,但因徐姨娘太瘦了才显出来。精致的五官仍美得摄人心魂,只是眉间一朵愁云笼罩,怎都挥不开似得。
颠簸了会子,马车停下。
一声洪亮的大喝:“有贵客在亭舍歇息,无关人等止步。”
前边怀妈妈赔笑道:“不知尊驾是哪处贵家?我们乃西京忠勤伯家的,因雨势太大,想借一处歇脚。”
那人态度十分嚣张:“管你哪家的!赶紧走人。”
徐姨娘问车夫:“前边发生甚么事了?”
车夫回:“醉花亭舍被人围起来了,说是他们家主子在歇息,不许旁人打扰。”
林尧姜闻言,微微蹙眉,既不把忠勤伯放眼里,想必是更高位的人。
徐姨娘也度量了七八分,她说道:“那咱们继续赶路,庄园也不远了。”
她话音刚落,有一人道:“混账玩意!既是有过路人要避雨,怎不快快让出道来,哪个教你这般仗势。”
“多谢大官人。”怀妈妈忙谢过。
马车又走了几步,怀妈妈和朴妈妈过来帮忙背林尧姜下马车,藕香和锦香撑伞候着。
朴妈妈打起车帘子,一阵冷风进来,林尧姜缩了缩脖子。
徐姨娘拿了件里边毛皮外边葡萄缠枝暗纹的一口钟,给林尧姜围上。
朴妈妈见林尧姜竟醒来了,直呼阿弥陀佛:“姨娘果真是神仙下凡,才陪了九娘子这会子,九娘子便醒了。”
徐姨娘听惯了这些不掏心的面上话,不冷不淡地嘱咐手脚要轻。
林尧姜睨了朴妈妈,与一般妇人无二,一件半旧的衫子,脖子上带着个银项圈,约是从小就有,包髻上横插一支简单的金簪。瞧她说话做事姿态,是个会钻缝子的人。
朴妈妈被林尧姜直勾勾这么盯一下,心下犯虚,避开了林尧姜的眼睛,扶着带上帷帽徐姨娘先下马车。
林尧姜将她这等反应全收眼底,倒也还是个知深浅的人。
由于她病重行走不便,备了轮椅与她,怀妈妈也上来帮着抱她下马车。
再看这怀妈妈,圆脸盘,大眼睛,十分面善,打扮朴素齐整,包髻上也插着一支与朴妈妈一样的金簪。
外头雨势很大,两人废了些功夫才将她搬至轮椅上。
左边给徐姨娘的撑伞的婢女头上乌青肿了一块,年纪在十六七岁,应是藕香无错了。
梳着双丫髻的小婢女双手拿着一把大伞,才十岁左右,这是她的婢女锦香。
前边拎药箱的是随行的窦郎中,跟在他后边一年轻婢女和一妇人,二奶奶塞进来的紫烟和老太太塞进来的钟妈妈。
一圈下来,没其他要紧的人要认,林尧姜望向那站在廊下的随从,每隔五步站一人,他们个个携着兵器。细瞧那兵器样式皆一样,再看他们脚下所穿像是军靴样式。他们身上虽无戎装,军中气势却难掩。
稍稍抬头看正面,竖匾上洋洋洒洒“醉花亭舍”四个大字。
石阶左右立着四名身材高大随从,他们衣着打扮又比廊下的随从要贵气一些。
石阶上站着威风凛凛、衣着华贵的魁梧男人,好一副仪表气度,秀髯飘拂,不怒而威。
林尧姜扫了眼他的手,那是常年握兵器的手。
他朝徐姨娘作揖,说道:“我家侄子重病在身,见不得风和外人,留了外边位置给诸位,还望多见谅。”
徐姨娘道:“某(我的谦称)家儿也有病在身,才来叨扰。”
男人打量了林尧姜,见林尧姜面无血色,唇已发紫,已是入膏肓。他忙侧开身子,让林尧姜他们入亭舍。
朴妈妈和怀妈妈将轮椅搬上台阶,锦香他们收了伞,震了震,将伞搁在柱旁滴水。
“舅舅又把甚么污杂坑的人放进来了?”
闻得声音,众人循声而去。
只见里边设的锦缎围障后走出一人,朴妈妈暗叹道:“世上还有如此人儿?莫不是误闯了神仙洞府,平白来了个神仙人物。”
林尧姜不紧不慢将来人打量,怪不得旁人惊叹。那贵家郎君约十一二岁,华服鲜衣,肌清骨秀,粉雕玉琢般精致,丰神烨烨,飘然风流。已有潘安之韵,宋玉之风,卫玠之貌。
论其相貌,只当是仙童下凡,然美中带扬,令人不狎。
其羁狂态度更是不敢恭维,若还不知收敛,将来必定是个翻天的主。
林尧姜无意与他对上,她不由蹙了蹙眉,这双洞悉万般事物的眼,不该是这年纪孩子该有的。大抵是生在复杂的贵家,起伏经历不少,越发不羁掩饰其心性了。
他微微挑眉,对林尧姜的打量有些兴致,那眼神与这稚嫩脸庞实在不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