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赔笑道:
“委实对不住,我不知晓那儿竟然有人……”
紫袍少年抿了抿唇,神色仍是不悦得很。他明明已命令谴退周围所有侍从,这个家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打断了自己好端端一场清梦,实在是可恶。
他心里不舒爽,便想让别人也跟着不舒爽,何况本就是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冒犯了他——遂沉着脸,吩咐道:
“你过来。”
“啊?”芊芊蹙起眉,露出很疑惑的神情,嘴里不知喃喃了什么,怯怯地看了看少年冰凉的脸,还是选择乖乖地挪动脚步往荷塘上架着的那座白玉桥走去。
少年等得不耐,自己走了几步,也站到桥上去,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瘦弱不堪的黄脸小厮,只见那小厮挠了挠头,口中道:
“哥哥有什么吩咐?”
哥哥?少年挑了挑眉,这称呼倒是稀奇。又忖道,不过这小子倒是机灵,上来就一声哥哥,莫不是在跟他套近乎。
少年这样想着,手指却搭在了自己绛紫色外衣的系带之上,轻轻一挑,系带便散了下来,外袍轻而易举地被他抓在手里。迎着那小厮不解的眼神,他将那外衣一抛,衣袖翻飞,瞬间掀起一阵醺人的花香,而那件轻薄的外衣徐徐飘落,伴随着那股醉人的香气,掉入了桥下沉静的水塘之中。
芊芊几乎是有些怔愣地看着这一幕,须臾,她听见那少年凉凉地道:
“捡上来。”
芊芊微微瞪大眼睛。她很是不可置信一般地看着少年。
“我说,捡上来。”少年隐约有些不耐,倚靠在桥边,手指轻轻叩着光滑的白玉。
芊芊扒住桥的扶手,眼睛向下看去,黑沉,安静的水面上倒映出她干瘪的黄脸,还有另一张漂亮得过分,却冰冷带着嘲意的脸庞。
似乎是她的懵懂神情愉悦到了他,少年勾起了唇角,只是仍是冷冰冰的:
“怎么,难道要我踢你下去?”
芊芊面上惶惑,心里却是咋舌:好个古怪的家伙,比起那白景笙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咬了咬嘴唇,低着头道:
“我幼时曾溺水,故而十分害怕近水……”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
少年冷笑:
“与我何干?”
这语气,这神色,啧啧,简直如出一辙。姓白的果然都是一些冷血无情的家伙……芊芊表情更加无措:
“对不起,哥哥,我方才真的不是有意的……”
少年看着这小厮露出一副要哭的表情,厌烦之心更甚,几乎要挥手让人把他拖下去——但他抑制住了这种想法,再欲开口时,那不知好歹的小厮却抬起了一双眸子,泪蒙蒙地看着他,那因泪光而显得极氤氲极湿润又极黑的双瞳,就这么直愣愣撞进他的视线,令他脑中一刹那空了一空。
恍若空山新雨后,滴在雪白宣纸上的两滴浓墨。
但很快,小厮低了头下去。随着这一低头,少年一瞬间回神,顿时恼怒之心更甚,只森冷道:
“还不快去。”
芊芊哀哀叹了一声气,心道自作孽不可活,今儿真是倒了血霉,招惹上这么个祖宗。
此中缘由,却要细说。
她一路悄悄随着那换作刘顺全的内侍,绕到了接待贵客的暖房,却见一名脸蛋生得漂亮至极的小公子边披上一件绛紫色外衣,边往门口走去,沉着脸命令属下不许跟随。刘顺全一路送到门口,却不敢多走一步,面上神情尽是无可奈何,想来那小公子的身份必然极为高贵。
联想今日到府的那位贵客,这位小公子的身份,已然是显而易见了呢。
芊芊将身子隐在暖房外的榕树之下,脸庞陷入树叶交错的光影中,显得神情叵测。
她看见那小公子径直往琼梨苑的方向走去。
微微敛了眸子,一个主意在脑海里成形,她自先往位于暖房附近的小厨房办完手里的差事。
将笙王的吩咐传达了,又找来一名小厮为她遣送糕点,随后,也向琼梨苑走去。半道里,却折了方向,踱步来到北边一处荒芜许久的荷花池。
她猜想,那少年必然是故意让他的侍从看见他行进的目的地,但显而易见,少年不喜有人跟随监看,故而不会真正到那里面去。而附近唯一一个还算清净闲散的去处,便是位于王府东边,苑外往北的一座四角亭,与亭外这片荷花池了。
芊芊到的时候,没在亭中发现人影,还有些困惑。她并不觉得自己的推测出了差错——果不其然,远眺一眼,便看见荷塘对面的花丛中,隐隐约约现出那抹紫色。
她想,这也许是一个机会。进入笙王府,不论途径,还是时机,总觉得冥冥中有所诡谲云涌。何况,她真的很不喜欢被人掌控的感觉。
想起那个温柔款款的笙王殿下——芊芊叹了一口气——如果允许有选择,她希望选择权,至少有一次是在她的手中。
现在,机会来了。
大祁帝国的太子殿下,是否,能给她一些惊喜呢。
——果然有惊喜。却惊大过于喜。
她走到荷塘边,凝目看了看那在水面上打着旋儿的轻薄紫衣,那衣衫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瞧着倒不吸水,不至于沉没进水中——芊芊忽然想到一个物什,抿唇笑了笑。
她转过头来:“哥哥稍待。”极认真的模样,唇边还带着微笑,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
少年一愣。
只见这黄脸小厮三两步跑到四角亭外的一棵杏树之下,在那树边捣鼓了什么,远远再跑回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根细长的竹竿。
少年微微站直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家伙接下来的动作。
芊芊挽了裤脚,露出一截纤细苍白的脚踝,少年目光微微一滞,移到她那张平平无奇的蜡黄的脸庞上,突然觉得哪里说不出来的奇怪,但又不明白这种奇怪从何而来。
一脚踩入荷塘的浅水区,芊芊躬下身,费力用那捣花的杆子将那件紫衣挑了回来。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垂首细看,那双略微有些独特的眸子,竟然泛起一道怀念又虔诚的光芒,转瞬即逝。
少年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紫衣染上的花香浸了水,融合成一股独特的有些清冷的幽香,很熟悉,有点像那位笙王殿下周身时常环绕的香气。
芊芊有些出神地看着掌中愈发浓重的紫色,忽然回忆起还不算久以前,她那个终年苍白纤弱的弟弟,披上象征正统王族血脉的紫狐双羽鹤纹大氅,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脸上,绽开一抹羞涩的微笑。
她那么清楚,那么清楚地记着那抹微笑,只是想在无数个可怕凄冷的梦回时分,能得到些许自欺欺人的安慰和救赎。
不能再想下去了,芊芊深吸一口气,走到一直望着她的少年的身边,将紫衣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