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敢看那位大骊国师一眼,听闻问话,立即站起身,拱手轻声道:“启禀国师,都是六爷的意思,我只是听命照做。”
陈平安说道:“她是闹着玩,你柳却是实打实混江湖做事的,打理着一个明里暗里有三千号属下的大帮派,并不容易,说吧,这么多次往南走,总计花销多少,送出去多少的‘茶水费’?”
柳满脸错愕,震惊不已,国师大人竟然连这种小事都是熟稔的?
茶水费是一个好听的江湖说法,简而言之,就是我柳给谁面子,花钱消灾。
但是如果谁不给我柳面子,帮派就会给出一道不死不休的追杀令。其中有两笔未能送出的茶水费,对方代价就是好多条人命。
柳迅速回过神,说道:“回禀国师,都是小钱,不值一提。”
陈平安说道:“报数。”
柳立即低了低头,再弯了弯腰,说道:“总计是两万七千五百两银子,国师大人,帮派里边有账可查,小的,既没有多开销一两银子,也绝不会少花掉一两银子。”
就在此时,容鱼进了屋子,说道:“国师,刚刚对过账了,刑部档案,兵马司秘录,还有柳他们帮派内部的账簿,都已经点检完毕,六爷黄连给了柳五万两银子,除了柳亲自出面的茶水费,没有问题,其余几次帮派人物出面办事,先后五次,总共昧掉了三千二百两银子,相信误差不会太大。一开始都是几百两的赚钱,最后一次胆子就大了,凑了个整数,一千两。”
柳瞬间冷汗直流。
容鱼笑道:“柳帮主好心是好心,只是做起事情就不清爽了。”
柳颤声道:“小的今晚回去之后,一定彻查到底。”
容鱼说道:“彻什么查?不是已经帮忙查清楚了嘛。”
柳面如死灰,自言自语道:“小的该死。”
陈平安说道:“自称名字‘柳’即可,你要是脸皮厚点,自称渠帅都无妨。”
柳立即惶恐道:“小的不敢!”
容鱼笑道:“不敢自称柳或是渠帅,倒是敢驳回国师的建议,你到底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
柳身体抖如筛子。
容鱼说道:“站直了说话!”
柳吓了一大跳,立即下意识仰起头挺直腰杆。
陈平安问道:“柳,你们在南边,有没有建造分舵的想法?”
柳满脸汗水,视线模糊起来,也不敢抬手擦拭,轻声道:“之前有过这种想法,但是六爷怕我胡闹,没点头,就做罢了。”
陈平安笑道:“京城不都说你是某位皇子的知己,还怕这些个?”
柳哭丧着脸,“国师大人,那些都是敌对势力坑害柳的下作手段,绝无此事,柳可以对天发誓,若有半点假话……”
陈平安摆摆手,说道:“发毒誓就算了,我怕你真挨雷劈。”
柳一头雾水。
陈平安说道:“柳,今天在这里,你我是毕竟第一次见面。不过我希望以后到了大骊边境,或者是去了大渎以南的地方,你能够见谁了,都是站直了说话。”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朝廷这边,很快就会替你安排一到两位贴身扈从,放心,既不是掺沙子,也不是不放心你,你一手打造出来的帮派,昨天今天是你的,明天后天也还是你的。”
“就只是怕你出了院子,腰杆太直了,误以为整座大骊朝廷都是你们的靠山,将来出了大骊国境,做事情没了分寸,跟谁都喜欢说话太冲。这一两位扈从,出手次数都是有限的,但是不会跟你直说,你全凭猜。总而言之,柳,你自己悠着点。既不要不用、白白浪费掉,也不要随随便便就挥霍一空。”
柳刚想要习惯性自称一句“小的”,立即回过神,拱手沉声道:“国师大人,柳记住也明白了!”
陈平安问道:“柳,知道你为什么今天能够坐在这里吗?”
柳答道:“因为六爷?”
陈平安摇摇头,笑了笑,“因为有个老江湖的前辈,他说你这个人好像还行,好像。”
柳战战兢兢进了院子,跟腾云驾雾似的离开院子。
到了湖边,走远了,柳突然狠狠摔了一耳光在脸上,怎么就不敢胆子再大一点,自称渠帅呢!
不敢与谁炫耀此事,不也是可以自饮自酌自夸自乐一番?
巡城兵马司一队骑卒,已经将老莺湖私家园林的东家魏浃,给“护送”到了意迟巷魏家门口。
其实除了魏浃,还有今天在这边吃饭喝酒的所有客人,都是有此殊荣的。
除了意迟巷,还有篪儿街在内的几条街巷,今晚都出现了不太一样的铮铮铁甲与马蹄声。
容鱼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年轻国师,她轻声问道:“国师,还要见什么人吗?”
她很清楚,国师真正要斩的,何止是鬼,而是整座大骊王朝光天化日之下的人心鬼蜮。
陈平安走出屋子,看似随意问道:“你觉得‘六爷’怎么样?”
容鱼想了想,说道:“做事情毛糙了点,但是……有心。”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评价不低了。”
境界低了,缩地山河都成奢望,就让宋云间帮了个忙,陈平安去了一趟城头,再次看着大骊京城外边的那条官道。
白昼与夜幕所见风景,是不一样的,此刻道路上边灯火蜿蜒一线如龙。
多少人愿意相信自己只要进了京城,就一定可以把明天过得比今天更好些。
也不知道曾经有过多少默默走出这座京城的人,曾经希望而来,失望而去。
陈平安扯了扯青衫领口,喃喃自语道:“大师兄,齐先生,请你们放心,大骊王朝,宝瓶洲,浩然天下,这人间,明天都会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