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再次醒来的时候,四下寂静。他的身体仿佛被火焰灼焼了一场,全身的力气都蒸发殆尽,只剩下死灰般的身体。病房里空荡荡的,凯文用手臂支撑着坐起来,眼前一阵晕眩。他稍微坐了一会儿,等那阵晕眩好转一些,才扶着墙壁站起来,慢慢摸到了门框。凯文咬紧牙关,就像推动一块巨石,用尽全力才推开了门,连滚带爬的到了外面。
走廊里没有人,夕阳的红光照在大理石砖上。层层叠叠的月季开满了院子,已经过了花期,但花依然开得很好,火红连绵的一片,海风送来教堂的钟声。夕阳无声的下沉,海面上漾着粼粼波光,潮水涌上沙滩,留下了寄居蟹和贝类的尸骸。他倒在沙滩上,艰难的往前爬去,海浪的声音时近时远,仿佛母亲呼唤着迷路的孩子。但他很快精疲力竭,再度失去了意识。
他并没有昏迷太久,醒来的时候,天还是亮的。他靠在一个人背上,身上盖着外套。对方背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在沙滩上留下弯弯曲曲的脚印。凯文轻轻唤道:“莱特?”
对方顿了顿,没有回答。他的脊背宽阔,军服上散发着浓烈的雪茄和古龙水气味。凯文的瞳孔慢慢放大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看到不远处的沙滩上,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正蹲在那里,专心的堆着沙堡,潮水漫过了他的双足。男孩忙活了很久,沙堡上有瞭望台,有塔楼,堆得栩栩如生。他背对着凯文,母鸡似的张开双臂保护着沙堡,希望它不会被潮水摧毁。
这时,有人在身后叫着男孩的名字。男孩转过身,就在这一瞬间,潮水漫过沙滩,摧毁了小小的城堡,男孩没有回头,却跳起来扑到父亲背上。父子两像虚影一样穿过他的身体,凯文看到父亲背着年幼的自己,一步一步往回走去,男孩在父亲宽阔的背上睡着了,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沙滩上的脚印弯弯曲曲,一路延伸。
他突然想起来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霞光拥着火红的落日,渐渐沉入海天一线的尽头。涨潮的海水卷过金色的沙滩,沙沙作响。莱特坐在窗台上,把玩着一柄宝石匕首。匕首的刀柄镶嵌着红宝石和象牙,经过无数次摩挲已经触手生温。晚霞映照着他的脸庞,他的眼睛像结着浓雾的海面。
吉尔伯特推开门时,正好目睹这一幕。他听到莱特说:“小时候,我曾特别想要一个船模。”
吉尔伯特挑了挑眉,莱特望着匕首,静静的说:“那时班里很流行收集模型,有个同学的父亲送了他一艘三桅船模型,大家都很羡慕。我对家里提了一次,我爸就记住了。他费了很大工夫,从国外弄来一艘船模,比同学的还要大,还要漂亮,但他拿回来时已经不流行这些了,我玩了没几天就厌了,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他的目光终于从匕首上移开,落在沙滩上已经消失成一个黑点的背影,轻轻笑了:“真可惜,现在我想要那个船模了。”
吉尔伯特安静了很久,轻柔的摸了摸他的头发:“允许你明天偷懒一天。”
莱特笑起来:“吉尔伯特,我不是小孩了。”
他往右挪了挪,让吉尔伯特在身旁坐下。吉尔伯特问道:“他活不了几天了,你还想利用他做什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骗不了我。直到里昂来了我才明白,你捏住了他唯一的软肋。”
莱特挑了挑眉:“你倒说说,我打算做什么?”
“里昂在图兰问题上一直是强硬的主战派,你迟早要对付他,但他太强大,太精明了,唯有这个儿子是他的弱点。”吉尔伯特平静的说,“他吃软不吃硬,绑架凯文来要挟他只会适得其反,所以你善待凯文,让凯文承你的情。里昂对这个儿子一直有愧,念及你对凯文的恩情,他会更容易信任你,对付你的时候更犹疑。而你要的,就是这份信任和犹疑。”
莱特单手撑着下颌,瞧着他笑了:“吉尔伯特,我有时真怕你。”
“我说对了吗?”
莱特没有出声,他想起昨天去病房的时候,他告诉凯文,自己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回图兰处理,不能等他做手术了。凯文没有细问,只是温和的表达了理解,并叮嘱他一路小心。
作为补偿,莱特送给他一艘三桅帆船模型。凯文揭开软布,眼睛一下子亮了。这艘船和漫画里的一模一样,做工精细,漆着深棕色釉彩,洁白的风帆朝后撑开,仿佛正在大海中乘风破浪。
“这是送给我的吗?”
“嗯,喜欢吗?”莱特把手藏在身后,他的双手全是细小的刀伤。凯文喜爱的抚摸着船身,又觉得不妥,连忙把船模还给他:“这个一定很贵吧?我不能收。”
“给你东西就收着,哪来这么多废话。”莱特不耐烦的挑眉,“等你恢复健康,我们就去海边让它起航吧。”
凯文点了点头,有些迟疑:“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能帮我拿件新衣服吗?我想洗个澡。”
莱特点了点头,正准备按铃,凯文却阻止了他,哀求道:“让我自己来吧,我想干干净净的走。”
莱特微微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他离开了病房,回来时拿着一套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还打了盆热水。他锁上门,把空调温度调高:“你病成这样怎么自己洗澡,我来帮你。”
凯文愣住了。莱特抬起头,目光沉静:“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外人碰,如果你实在介意的话,要我叫里昂过来吗?”
凯文安静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莱特伸手试了试温度,把毛巾浸湿拧干。他扶着凯文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在他身下垫了一块干净的浴巾,松开病服的领口,用热毛巾轻柔的擦拭着他的脸颊,然后脱掉了他的上衣。凯文瘦得形销骨立,皮肤松垮,脊椎一节一节的骨头犹如篱笆往外顶,身上布满了石化的白斑。毛巾很快脏了,莱特用热水清洗了毛巾,蘸上沐浴露,把凯文翻过身,仔细擦洗着每一寸皮肤,连腋窝都没漏过,最后用湿毛巾清洁干净,重新打了一盆热水。
莱特的眼神平静专注,没有任何邪念,他仔细擦洗着凯文的身体,动作十分轻柔,好像对待一件不小心被碰坏的稀世珍宝。凯文慢慢放松下来,反而觉得自己有些矫情。
他偏过头,仔细端详着莱特。莱特紧紧抿着唇,眉目坚毅。当他不笑的时候,脸上便布满岁月的风霜。这个人从小生活在父母的宠爱中,后来南征北战,习惯了发号施令,恐怕从未做过这种护工的脏活。这只手曾握刀握枪,在尸山血海的战场厮杀,和野狼徒手搏鬥,曾点燃北方的革命,指挥过千军万马,如今却只是平静而轻柔的替他擦身。
凯文突然想起一种坚果,果壳坚硬,用石头才能砸开,果仁却非常甜蜜。他无奈的想,我的运气真的很差。
莱特替他洗净双脚,温柔的按摩着他的脚踝,才抽掉垫在身下的大浴巾把他裹住。凯文蜷缩在柔软的浴巾里,浑身□□,眼神温润,仿佛初生的婴儿,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清香。莱特拿梳子给他梳着头,笑眯眯的问道:“我伺候的怎么样啊?”
“你很熟练嘛。”凯文偏头笑道,“难道以前当过护工?”
“我在医院里做过义工。”
“义工?”
“对,临终关怀医院,负责给遗体擦身。”莱特从身后搂住他的腰,下巴蹭着他的脸,“你是我第一个服务过的活人,是不是该给我一点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