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约八岁，穿着短袖、短裤的小男孩双手捧着鸽子，沿着现代西式装潢的走廊跑到一间书房门口停下。

书房门并没有关上，但出于礼貌，小男孩想先知会里头的人一声再进去。

他朝内探头道：「阿公阿公，我可以进去吗？」

书房内传来苍老的声音道：「熙熙啊。当然，快进来。」

书房空间宽敞，与外头走廊的风格截然不同，是复古中式。里头的地板和家具都采用明亮温暖如茶色的柚木。书房陈设极为简单，不见多余缀饰。深处是一张带抽屉的雕花大方桌，桌子的正后方是一排及天花板的书墙，角落还有一个可沿轨道滑动的滚轮爬梯。书桌一侧是窗户，另一侧则是一整面大大小小的抽屉格，宛如传统中药行的药柜。

小男孩一进门便雀跃地对他阿公说：「阿公阿公，小鸟的翅膀终于好了，刚才在我房间里飞来飞去的。我们去把它放生吧！」

「好啊。」阿公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桃木剑。

「要去哪放生好？公园还是河边？」

「咕——」小男孩手中的鸽子忽然啼叫一声。

坐在书桌后的阿公双目无神，侧耳倾听了一会，不太确定地问小男孩：「是它在叫，还是窗外的鸽子在叫？你把它带来了吗？」

阿公才刚问完，鸽子又叫了一声：「咕——」

阿公莞尔一笑，心中有了答案。站起身，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摸着桌缘，缓缓往小男孩走去。

小男孩以为阿公要走出书房，连忙上前对阿公说：「阿公，我在这。你可以扶着我的肩膀走出去。」

阿公说：「不用。我只是要走到窗边而已。」当他摸到第二个桌角时，便抬手往墙壁的方向摸，马上就摸到窗户，便将纱窗打开，对小男孩说，「它是在我们家院子捡到的，也许它的窝就在这附近。我们就在这把它放出去吧。」

「喔。」小男孩也走到窗边。轻抚了一下鸽子，口气有些不舍地对它说，「以后你要小心，不要再受伤了。」说完便将它轻轻放在窗沿上。

没想到鸽子一被放下，就毫无留恋地飞出去了。

小男孩急忙对空中的它挥手道：「再见！再见！你要小心喔！」

他看着它在午后的阳光下越飞越远，忍不住对阿公抱怨：「阿公，它都没有跟我说再见！」

阿公笑道：「小鸟怎么会说话呢？」

「喔。可是它也没有回头看我……」小男孩的神情和口气都明显失落，但仍为鸽子着想，「不知道它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阿公，我是不是不应该这么快就把它放出去？」

阿公摸摸他的头说：「你已经尽力照顾它了。」

小男孩垂下视线，转身背对窗户时，注意到了书桌上的桃木剑。他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吸引过去，便将其拿起来查看，问阿公：「这不是桃木剑吗？平常不是都放在抽屉里，今天怎么拿出来了？」

阿公说：「忽然想起它，就拿出来擦一擦。」

小男孩拉着阿公的衣角，撒娇道：「阿公，我想再听你说故事；你以前当道士的故事。要很酷、很厉害的那种。」

阿公笑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啊。」接着缓缓走回桌后，坐回椅子上。

小男孩又说：「要说你从来没讲过的喔。」

「好好好。」疼孙的阿公指着背后的书墙道，「你自己挑。」

小男孩将桃木剑放回书上，熟练地爬上梯子，从上方其中一排书架中随意取下一本泛黄日记本，再坐到一格阶梯上，胡乱翻到其中一页。

日记上的字他几乎都不认识，但是每一页都会配上毛笔绘制的水墨简图。因此他只要稍微形容那页画的是什么，阿公就能想起当年办事的经过。

小男孩说：「这页画的是一条河，河边有一个长头发的人，应该是女生吧。她旁边有一个圈圈连成的八边形。八边形中间有一个扁扁的长方形。阿公，你想起来了吗？」

阿公点点头说：「有点印象。那是石头堆成的八卦阵。阵中摆牌位，安置水鬼。」

「喔，我知道『八卦』是什么。但是『水鬼』是……啊！我想到了，是你之前说的『死在水中的人』变成的吗？」

「没错。」

「那『牌位』是什么？」

「这个嘛，牌位就像是……你帮玩具兵组的乐高堡垒，是给鬼住的。」

小男孩盯着日记东看西看，又问：「要从哪里进去牌位？它没有门啊。」

「这个要等你长大以后，才能跟你解释。」

「这样啊。那阿公你快点说故事吧。」小男孩催促道。

阿公的手在桌面摸索了两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才悠悠道：「很久很久以前，当你阿公还很年轻的时候……」

＊＊＊

窗外的午后金光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成橙红霞光，而阿公的故事也终于讲到了尾声。

坐在阶梯上，双手托腮的小男孩说：「阿公好厉害喔，可以施法，让那些鬼住进牌位里，这样它们就有家、就不用睡外面了。我也想当道士。」

阿公苦笑道：「傻孩子。当道士的命都很苦的，五弊三缺。你看我，天生就是个瞎子。直到十八岁那年奉天命当道士，才突然有了视力。到了五十岁，功德圆满，又变回瞎子。 」他怕孙子听不懂，再解释一次，「也就是说，我一出生是看不见的，十八岁的时候忽然看得见，但五十岁之后又看不见了。」

小男孩听懂了，同情道：「阿公好可怜。好不容易可以看见，后来又看不见了。」

「是啊。不过还好我们前面几代的人完成了上天交代的事，后面的子孙都可以平安健康。像你和你爸这样多好。」阿公顿了一下又说，「熙熙啊，你不只善良还很聪明，将来要是当医生，一定可以帮助很多人。」

小男孩说：「我要是当医生，是不是就可以治好阿公的眼睛？」

阿公说：「我就不用啦，早就习惯了。你阿公虽然眼睛瞎了，但心啊，永远都有光。熙熙啊，真正可怕的是那些明明看得见，内心却一片黑暗的人。以前我年轻的时候不懂，老了才明白：这样的人，或许才是真正需要帮助却最常被忽略的人。」

小男孩张着圆滚滚的大眼，一脸困惑道：「阿公你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阿公笑了笑，摸摸他的头说：「没什么。现在应该快要吃晚饭了吧？走，我们下楼去找你阿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