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当你的活素材？”

“正是这样。”吴酒村一拍手掌，兴奋地告诉她：“外面因时局动荡，大总统弄起了复古运动，提倡民国有识之士辩文学，修国史，护文物，以延续我中华命脉，多么好的一件事。”

“要说古时候的学问见闻，有谁能比老祖宗的祖宗知道得多？大家都明白着呢，如今各省的天师已不兴捉鬼了，反而要求与古物同存，向古人求学。”

“我来之前就听说，许多往昔游离在山川湖泊的精魂也出了山，在各省府挂上了名号，光是扬州一带，听说一天就凑够了十个进士，三个知府，多好的活书本啊。可惜没高人坐镇，这些老祖宗又憋坏了，闹着要封侯拜相，闹得够呛，还上了报纸，连文化部的黄部长都亲自出面了。”

“我呢，道行低微，门派也是个不入流的，这次出来就是见见世面，撞撞运气，就想着寻一个聪明灵秀的前辈高人，合作一番事业，著书也好，立说也罢，做妥当了，不比扬州的差。”

他从容说了一大通，言辞恳切，目光炯炯地看着嫁衣新娘，十分期待她答应。

嫁衣新娘听罢，不禁莞尔一笑：“真是千古未闻的奇事，只听说过招贤纳士，招财进宝的，没听说过还有招鬼做官的。你道出山的男子封侯拜相，女子又如何？我却有什么好处？”

吴酒村早有预料，笑道：“如今学界解放思想，凡有胆有识的中华儿女，皆思救国之路，女子也有许多新文化，光主修艺术一途，传扬我中国物华之美，便广受赞誉。”

“咱们如今没了满洲皇帝压着，又开放了世界，一时百花齐放，女子又有参政运动，只少一个如维多利亚女王一般铁腕手段的主心骨。可惜近来登报的女先生，大多以文学、手艺、古典歌舞事业为主，没什么参政入仕的心思。”

“而且现下也解决不了照相机照不出古人影像的问题，这些女先生纵有心号召，也无力亮相，比不上一个出土将军的一呼百应。所以，现在这个局势，正是姐姐出山的好时机。”

吴酒村侃侃而谈，嘴皮子就没停过，见嫁衣新娘听得认真，他继续笑呵呵道：“嫁衣姐姐，你是我这一路见过最厉害的，也是，呃，最久远的。光这个辈分，就能压众人一头。若能出山，我吴酒村定能助你补修史册，撰写传奇。”

“届时定能轰动江南，再沿江北上，以你的名义，将各州县的鬼前辈都聚集起来，造出声势，弄出一场如意大利一般全方位的文艺复兴，洗去这沉积在中华大地上近百年的晦气。你看如何？”

嫁衣新娘目光流转，看在他身上：“这便是你给我的千秋功业？”

吴酒村坚定一点头：“正是。就凭姐姐这一身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煞气，不用千秋，今秋就能见效。”

“谁是你姐姐！”嫁衣新娘轻轻叱了一声，眼瞳变黑，那云烟烟的目光也变得非常阴森，她冷丝丝地笑了一声：“哼，千秋功业？好大的说辞，当年……傅商周也是这么说的。”

想起往事，她望向河水，爱惜地用奇长的手指抚摸着自己身上的嫁衣，诡异一笑，神情忽然又变得温柔起来。

望着东北方向，她放低声音，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吴酒村说：“他说，宁情儿，待我去辽东，挣了这千秋的功业，马上回来娶你。到时候你和我的名字一起留在史书上，后世子孙世世代代都记得我们。”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沉浸地非常深，模仿出来的语气充满柔情，非常像一个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子说话的样子。

吴酒村此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秋水似的眼睛，有点可惜，又觉得有点恐怖。

能想象得出，这嫁衣新娘——她自称叫宁情儿，活着的时候是多么妩媚灵动的一个人，她骨肉匀称，鼻高眉长，完全没有江南人的瘦气，肌肤如玉，霜雪清凉，唇不点而红，只一个艳字足可贯穿一生。

可惜她已经死了三百年。那么长的时光，她一天天一年年走过来了，还要保留当年最美、最年轻的样子，可想而知，她这副艳美的皮囊下，是多么偏执可怕的存在。

吴酒村心思电转，知道自己无意犯了宁情儿的忌讳，大声道：“那不一样！我要做的，是实打实的好事，白纸黑字，无本生意，你只需对我讲故事，不会有任何损失，绝对以你为第一考虑，绝对没有诓骗你的意思。”

宁情儿听了诓骗二字，心中不喜，马上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外面的事，与我何干？三百年我都过来了，什么不知道，什么没看过，我死都死了，你要我活过来挣这活人不干的差事，真是可笑至极。我死的时候不知道，原来我骨枯肉朽三百年后，还能做个上报纸出风头的文化英雄哩。”

吴酒村叹了口气：“唉，你若不去，我是白费口舌了。只是你如此重的阴气，留踞在此，这土里的腥血百年不散，村民的日子也不好过。这里的小孩都留着辫子，我心善，看不得这些。他们的祖爷爷祖奶奶好歹跟你做了几百年的邻居，宁姑娘你能不能挪个地，让他们出去透透气？”

宁情儿听了这话，马上轻轻一掩嘴唇，显得十分开心：“你原形毕露啦。说的比唱的好听，原来是赶我走的。”

吴酒村一摇头：“我不是赶你走。只是劝告。你若不走，此地血气异常，只怕很快就会吸引一些鼻子灵的天师过来，他们可没我这般谋划，大多只知道凑数交差。届时来的，恐怕就是总统府那些洋枪洋炮的大兵了。”

宁情儿道：“我会怕他们？倒是你，放是不可能放的，要怎么处置你呢？”

吴酒村诚恳道：“不用处置我，我自己会走。你道行如此之高，我怎么是你的对手？你我无冤无仇，你又何必杀我？”

宁情儿瞥了他一眼，眉眼含波，嗔怒似的移开了目光：“果然。人皆求苟活，你也不例外。几百年前的道士，都不如你有趣。你说得对，这么小的村子，日子是不好过，不如……”

她明眸一亮，忍不住笑起来：“你留下来，陪我解解闷，杀杀人，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