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罗毕谨慎，说话间毕恭毕敬，马屁拍得滴水不漏，不亏是出使大唐的好人选。

赵正听着直皱眉头，直问道回鹘出使大唐，却不知为何？那宣罗毕便介绍了一遍，原是约茹去岁在唐蕃大战前，凑了六十万两白银，三千头牲畜，问回鹘换了三千俘虏。这事赵正走时与回鹘汗庭说过，约茹人被他敲诈过一次，之前换了七八千俘虏回约茹，几乎耗尽了国力，所得财物皆与汗庭分账，偿还了乞力柔然垫出来的金钱与物资。但剩下的约茹俘虏在安西种地入籍策者，十之七八，想回高原的甚少。这回，乞力柔然未动安西的人丁，只将回鹘手中关押的约茹人做了交易，得了这笔钱物。

加上之前的那次，回鹘汗庭收获颇丰。赵正本就是要在人丁、财政上击垮打了败仗的约茹，所开价码甚高，就算他离开了安西，那俘虏的价格也一直居高不下。约茹人几乎是咬着牙把全茹上下搜刮了一遍又一遍，这六十万两和三千头牲畜，已是他们当下能收集到的所有值钱的东西。就是本茹末蒙，也取下了头上的银饰，交到了乞力柔然的手里。

回鹘在约茹两次赎回战俘的赔偿中，所得白银百万两、铜钱二百六十万贯，牲畜不算，已经是十分富裕，不说弥补了这十余年回鹘在战场上的损失，但已经是富得流油。加上赵正在安西铸币，打击匪盗、广开商路，汗庭在其中也有上百万贯的收入，黄金象牙等则是不一而足。

宣罗毕说，回鹘感恩都护稳定安西之功，使得回鹘与吐蕃攻守易型，从此鹘民也能在安西安居乐业，实乃比肩圣人之恩。此行，特奉乞力可敦之命，向大唐皇帝纳献岁贡，并进黄金两千两、象牙十二枚，已示回鹘感激之情。

前月自龙首山入凉州之时，已遣飞骑通禀，得了渠国公的手令，才过了大散关。

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了礼部文书及王靖手令，细细一看，心说这事，他是真没听渠国公说过。

“啊，是渠国公不让我等知会赵相的……想来那时，赵相应是有甚要事……”宣罗毕笑了起来。

赵正回忆了一番，两月之前？两月之前是朗多秦护送周盈姐妹在大散关遇袭的时间，之后他被关在太极宫里半个月。每日在甘庭殿抄书写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来那时回鹘要来进贡的这等小事，也没必要告知与他，心里当下释疑。只是不知使团既然到了长安，为何又要再跑几十里，到这良缁安营扎寨？

宣罗毕像是早就想到赵正会问，当下也不隐瞒，说道，原本长安城里怀仁坊有各部使馆，但景中年间已被战火焚毁。新朝复都之后，依然没有恢复。怀仁坊已成了各族散民杂居之处，不方便安顿。何况，如今正值新年，圣人及各部已罢朝事，须等十五过后，才有大朝会。使团人多车多，入城实在没有地方停留，礼部原本命我等在城外三十里扎营，宣罗毕想，既然在哪都是扎营，不如就到赵相的良缁来，一来也是趁大朝会前，探一探如今大唐对回鹘的口径，二来，乞力可敦说，赵相是自己人，亲近一些。

赵正不疑有他，这倒是规矩，友邦人马入城繁琐，像这般狼卫护送，涉及两国外交、军队的入城更加，新年佳节时，一般都只命他们在城外扎营听宣。

他和宣罗毕不熟，但毕竟是汗庭的使臣，身为内相，宣罗毕也常听命乞力柔然身旁，想来不能就这么让他们呆在这吹风，使团人等皆可留在外边，但护送到长安的黄金、象牙以及宣罗毕、药罗炎等人，须得请进庄内，以尽地主之谊。

宣罗毕听赵正如此客气，当即抚须笑了起来，连口答应。赵正没有再寒暄下去，约定了他们入庄的时间，便就带着曲贡与曹荣回去。

周盈听说回鹘汗庭来了人，立时便吩咐邢老爹与许庄头忙了起来，沽酒杀羊，准备酒肉。周春却是十分气恼，甩手甩脸，立在那明显是对赵正不满。

“便就是那个在你肩头咬了你一口的那个回鹘女人来了，我也看不得。”

周盈连忙去捂周春的嘴，左右看看并无旁人，轻声叱道：“臭妮子你是作死，那是回鹘国母！岂容你在这叽叽喳喳，丢人都丢到北庭去了！”

周春便指着赵正的肩头，道：“那牙印子还未曾好呢？阿姊，什么回鹘回纥的，昨夜我还见了那印记，心里不是滋味！”

“行行行了，有完没完？”赵正心说这事是过不去了还是怎么的？这件事他和乞力柔然清清白白，结果回平凉的时候还被周春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折腾了一早上，现在都过去一年多了，她还是一副醋缸子翻在地上模样，满屋子都是浓浓的醋味。

周春眼见是落下泪来了，“若是她来了才好呢，看我不让人也在她肩上咬一口！”

“赶紧该干啥干啥去。”周盈推搡着她出门，恰就险些撞上了进门的渠国公与赵金玉一行，还带着赵琳儿。赵琳儿原本是来拜年的，打扮地雍容，头上插着金饰，身上穿着貂。此时与周家姐妹擦肩，见周春哭过，于是进了门只匆匆向赵正行了礼，便就追去要问个清楚。

“新年吉祥，新年吉祥！”

赵正起身去迎，渠国公摆手，毫不客气，只端着嫦儿递过来的茶，站着喝。赵金玉则让月儿将二人的披风大氅挂好，自顾自地在果盘里拈起炸锅的酥果子吃，一边嚼一边道：“哎呀，兄长，回鹘来人了，王相说一道来见见，顺道来良缁混口吃喝。”

王靖点头，道：“方才路过的时候，我还去见了宣罗毕。他正准备着，带些胡女来跳舞助兴。元良啊，我听说你在安西的时候，可是掳了许多胡女在帐下！可是夜夜笙歌？汗庭舞姿，怕也是比你千挑百选的胡女跳得好不了多少吧？”

“纯属胡扯！”赵正哈哈大笑，真是空穴不来风，他和那些胡女没有一毛钱关系。那是安郡王让梁珅办的事，从未经过他的手，如今那些胡女，大概都已经发往徐州、金陵、幽州去了。若说在安西与女人沾关系，除了乞力柔然，就剩下龟兹城里的那些娘子了。他整顿右武卫的军纪时，却也帮那帮丘八买了许多胡女为妻为妾，赐予一些将官军佐，以稳军心。

他重新安排王靖坐下，王靖道：“这事未先与元良知会，也是因为那时元良还被陛下束在宫中，礼部一手办了。等元良从宫中出来，我也就忘了。只是没想到他们还真是直找到良缁来了，让元良吃惊了吧？可想而知，元良在安西，那是多得回鹘青睐？前次回鹘来使，旁的人未提，除了陛下，还专程问候苍宣侯万安。可让郑西元那老不死的瞪眼睛……”

赵金玉吃吃地饮茶，点头。他这兄长长得好看，定得乞力氏欢喜。赵元良在长安，回鹘使臣来了，当然是要来叨扰的。

赵正苦笑摇头道：“这种事谁知道是好还是坏，都说安西与回鹘勾连甚深，那不是屁话？安西与回鹘联军，难不成还能同床异梦不成？那我去安西作甚呢？陛下能睡着觉？可我离开安西年余，回鹘使团来了不在长安，却到良缁扎营，让圣人知道了，他肯定又要说我与回鹘旧情未了。”

“你以为圣人不知？”赵金玉说，“前日初一宫宴你告假，我就听说圣人得了回鹘人的通禀。”

“高隆盛说的？”

赵金玉一边吃糖，一面摇头，“不是他，另有其人。只是如今还未浮出水面，元良你就莫猜了。”

三人谝了一会闲传，又说起了古昕的事。古昕赴任幽州刺史这事，虽然郑西元不同意，但圣人却拍了板，郑西元反倒不是很激烈，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渠国公料想郑西元这老狐狸在玩声东击西，明里反对，实际上他是知道河陇的意图，往河北插钉子，是为了防康陆。

三人均不知郑西元与康陆一伙还是与徐王一伙，他若是和康陆一伙，那肯定是激烈反对，可他不激烈。若是和徐王一伙，那他应该是乐看其成，坐山观虎斗。可他既反对，又不激烈反对，这就耐人寻味，玩这一出无非就是又放了个烟雾弹，扰乱视听。

“管他和谁一伙呢？”赵正冷笑一声，“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只是担心老古去了幽州的安危。郑西元抛出的军制改革，对剑南对河北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我们否决了这份提案，只以长安新军为试点当借口，拖延了些许落地的时间，但一旦长安新军成军，就再没了反对的理由。我预计着，七月顶多八月，夏收夏种之后，局势就会有所异动，只是不知哪个方向。这事还不能明着与圣人说，容易打草惊蛇。只看康陆他今年敢不敢回长安！”

渠国公笑了，“你还真是小看了康陆，他今年还真会回来，说是初八到。”

赵金玉两眼望天，“他倒是豁达，也不怕我在路上就弄死他。”

赵正也笑，这人特么是真好汉。可想弄死他何其困难。先不说他身边的护卫战力不比玄甲军差，想弄死他也没那么多人手。再说他是一方都督，地位超然。他要是真死在了潼关以内，河北还不立刻发难？就像他赵元良一般，若是莫名其妙死在长安，赵吉利还不瞬间暴走，连安西都不要了，就能直接带兵来长安向圣人讨要个说法。

这种牵一发动全身的蠢招，也只有甘露殿那疯批婆娘想得出来。

宣罗毕按照与赵正约定的使臣，舍了递贴的繁文缛节，带着药罗炎，率领十二狼卫及一班舞姬准时赶到。赵正空出了正厅，摆上了条案，座东招待。除有诰命的三位夫人陪坐左右，其余人等只剩嫦儿月儿侍候。左手依渠国公王靖为尊，安国公赵金玉为次席，安阳县主赵琳儿为末席。

右边客席药罗炎一反常态地坐在了内相宣罗毕的下手，没有照例找门外去站着，只是着了轻甲，未带兵器。想来也是进了良缁，门外有玄甲军护守，用不着他站岗。

双方主宾互相敬酒，良缁的白汤劲大，回鹘人善饮，喝了几盅羊肉也端了上来，依回鹘人吃食的习惯，大块羊肉不用分切，只一条盘一只羊腿，一条盘一扇羊肋，另有一只羊头，嫦儿依北庭的礼数，恭恭敬敬地摆放在了宣罗毕的面前。

宣罗毕见赵正如此厚待，登时感激地站起了身，朝赵正及其余二位宰相各敬酒三盅。药罗炎作陪，亦是不吝酒量。

屋外雪花纷飞，寒冷地紧。玄甲军持枪巡守，在冷风中护持着双方安全。屋内生了八盆炭火，分置各位，暖意洋洋。席间斛光交错，不知不觉菜过三巡酒过五味，众人畅饮良缁白汤，已是醉熏。

宣罗毕一抹嘴角，“三位相公，等我汗庭舞姬旋舞助兴！”

赵正还未搭话，渠国公却是笑道：“甚好！甚好！”

赵金玉与琳儿便也雀跃附和。众人看向赵正，周盈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良缁没有这等安排，只等主人首肯，宣罗毕便让药罗炎布置，不一会儿，从门外进来五个汗庭舞姬，再有一班乐师，向众人抚胸告安后，舞姬便就褪去裘袍裘鞋，只穿纱裙，于场中翩翩起舞。

那胡女所舞，乃西域胡旋，而西域之大，民族之多，各不相同。汗庭之胡旋舞姬，出自西域惯出美人之朅盘陀，面上轻纱之后，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如羊奶一般的脸上，只露金发碧眼，隐约却见唇红齿白。她们高耸发髻，身着蝉翼黑纱，踝间各系铃铛，赤足奔放。异域的音色带响那铃铛轻鸣，配上妖娆的胡旋舞姿，便就是渠国公，亦不曾见过。

其中一女领衔，如凤群之主，发束之上，金银配饰。伸出十指如葱，展开双臂如玉，一双匀称修长之足，婉转轻旋，身段柔弱无骨。时而搔首，时而献媚，那眼神火辣不瞧众人，却是直向赵正射来。

赵正本就微醺，此时端着酒杯的右手不由颤抖，看向那胡女的目光已是呆滞。虽是瞧不清面貌，但那身段，那姿势，竟是如此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