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如同一柄重锤狠狠敲在了每一个墨家弟子的心上。
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死寂!
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王歌的问题,太尖锐也太直接。
它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剖开了所有墨家弟子用“侠义”二字包裹起来的、最核心的动机。
爱?还是恨?
他们从未如此清晰地审视过自己的内心。
他们只知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墨家弟子的天职。
但驱动他们拔刀的那一瞬间,心中燃烧的,究竟是“兼爱”的火焰,还是“非攻”的怒火?
台下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汇成了一片嗡嗡的声浪。
“这……这有什么区别吗?”
一个年轻的弟子不解地问身边的师兄,“无论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恨,我们做了正确的事,不就行了吗?”
“是啊,我们反抗暴秦,不就是因为我们恨它的暴虐吗?”
“可巨子教导我们,墨家之本,在于‘兼爱’……”
高渐离、雪女、大铁锤等人,站在台侧,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
他们发现,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引出了一个他们一直以来,都在刻意回避的、墨家内部最根本的矛盾。
就在此时,一个粗豪的声音打破了议论。
“俺来回答!”
大铁锤,这个曾经的燕国第一大力士,大步流星地走上了高台。
他对着王歌瓮声瓮气地说道:
“俺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俺只知道,秦国人杀了俺的弟兄毁了俺的国家!俺看到他们欺负老百姓,俺心里就冒火!俺拔刀,就是因为俺恨他们!俺要让那些秦国杂碎血债血偿!”
他的话简单直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仇恨。
立刻便引起了台下许多同样国破家亡的弟子的共鸣,一阵阵赞同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王歌看着他,看着他那颗被“仇恨”之火烧得通红的、坦荡的“心”。
王歌点了点头,没有反驳他。
而是问了对方第二个问题。
“很好。那么大铁锤,我再问你。”
“问!”
“当你将最后一个秦兵都杀死之后。当你为你所有的兄弟都报了仇之后。你,又该去做什么呢?你的锤子,又该挥向谁呢?
你可知道,此刻在咸阳的军营里,也有一个和你一样的秦国将军,他也在对着他的士兵说:‘燕国人杀了我的弟兄,我恨他们,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大铁锤一愣。
王歌继续道:
“你们都在恨,都在复仇,都觉得自己是正义的。那么请问将军,你和他的区别在哪里?”
王歌没有等待对方的回答。
他转过身,面向了台下所有的人。
“诸位,这便是我今日,要与各位探讨的第一个‘理’。”
“俺俺们不一样!”大铁锤涨红了脸,“是他们先侵略我们的!”
“那么三十年前,燕国攻打赵国的时候,赵国人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
王歌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五十年前,齐国灭宋的时候,宋国人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想?”
“如果每个人都用‘他们先动手’来为自己的仇恨正名,那这仇恨的链条,要追溯到什么时候?追溯到谁那里?”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那些原本热血沸腾的弟子,脸上都露出了迷茫与痛苦的神色。
他们发现自己竟然无力反驳。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哭腔从人群中传来,“国破家亡,血海深仇,难道,我们连‘恨’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大厅里的议论声小了下来。
一个中年剑客站起身:“你这是诡辩!现在是秦国在施暴,我们是在反抗暴政!”
王歌转向他:“这位前辈说得对。你们的确是在反抗暴政。但我想请问——”
他环视全场:“当你们手握利剑的时候,你们是‘反抗者’,还是‘复仇者’?”
“这有区别吗?”有人问道。
“区别大了。”王歌的声音突然变得深沉,“因为‘反抗者’知道自己要建立什么,而‘复仇者’只知道自己要毁灭什么。”
“反抗者的剑指向的是世道,复仇者的剑指向的是人。”
“反抗者战斗是为了终结战斗,复仇者战斗是为了延续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