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那场盛大的接风宴,最终在张飞的怒吼、刘备的自污与刘表的弹压下,勉强维持了表面的宾主尽欢。然而,当夜阑人静,华灯熄灭,襄阳城权力中心的核心人物们,却注定无法安眠。刘备,这位名动天下却又落魄至此的“皇叔”,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看似稳固的荆州统治阶层内部,激起了层层叠叠、方向不一的汹涌暗流。
翌日清晨,当薄雾还笼罩着汉江水面,刘表便已召集心腹重臣于议事厅。厅堂肃穆,远非昨夜宴席的喧嚣可比。刘表端坐主位,面色沉静,但眼底深处却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难以决断的游移。昨夜张飞的爆发、蔡瑁等人的杀机、刘备的隐忍,以及那句如同诅咒般回荡的“天命所归”,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侍从奉上清茶,袅袅水汽升腾,却驱不散厅内凝重的气氛。刘表环视下首:左边以蒯越、蔡瑁为首,右边则是邓义、刘先等较为持重的文臣,文聘、王威等将领则分列两侧。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个人都在等待主公开口,也都在心中反复权衡着措辞。
终于,刘表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诸公,玄德远来,诚心相投。然其麾下尚有余部千余,暂驻南阳谷中。昨日宴席,些许不快,皆因误会。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商议,当如何妥善安置我这位贤弟?使其既能安身立命,又不失我荆州待客之礼,更……不使外人生出无谓的猜忌。” 他刻意回避了“威胁”二字,但最后那句“无谓的猜忌”,却像一根刺,轻轻扎在众人敏感的神经上。
话音未落,都督蔡瑁便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他身材魁梧,一身戎装未卸,脸上犹带着昨夜未消的愠怒。他声音洪亮,带着武将特有的直率(或者说,不加掩饰的敌意):
“主公!末将以为,此事根本无需多议!刘备此人,枭雄心性,天下皆知!他先投公孙瓒,后附陶谦,再依曹操、袁绍,如今兵败来投我荆州,哪一处不是寄人篱下?哪一处不是最终反客为主或狼狈而走?此乃反复无常之小人!昨日宴上,其弟张飞咆哮公堂,目无尊上,形同谋逆!而刘备看似请罪,实则惺惺作态,其麾下关羽,手按剑柄,杀机毕露!此等人物,留在身边,无异于养虎为患!依末将之见,不如趁其立足未稳,兵微将寡,速遣精兵,将其连同那千余残兵,一举剿灭于山谷之中!永绝后患!” 蔡瑁的话如同连珠炮,杀气腾腾,毫不掩饰。他身后的几位亲信将领也纷纷点头附和,手按佩剑,目光灼灼地盯着刘表。
此言一出,厅内温度骤降。长史蒯越微微皱眉,似乎觉得蔡瑁过于急躁,但他并未立刻反驳,而是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眼神深邃,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治中邓义性情较为温和敦厚,闻言立刻起身反驳:“蔡都督此言差矣!岂不闻‘杀降不祥’?况刘玄德非降将,乃主动投奔,且是主公亲自出城相迎的贵客!其汉室宗亲的身份,天下共认。若我荆州无端诛杀前来投靠的汉室宗亲、名满天下的英雄,主公仁德之名何存?天下豪杰又将如何看待我荆州?此乃自毁长城,授人以柄之举!曹操在许都挟天子以令诸侯,正愁找不到借口南下图我。若杀刘备,曹操必以‘戕害宗亲’之名,大兴问罪之师!届时,我荆州恐成众矢之的!” 邓义的话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尤其点出了政治声誉和外交风险,让一些原本倾向蔡瑁的文官也面露犹豫。
别驾刘先也捋须补充道:“邓治中所言极是。刘备虽败,然其仁德之名,关羽、张飞之勇,天下皆知。彼虽落魄,羽翼未丰,然其声望犹在。强行诛杀,易失人望,更恐激起其部曲死战,纵能剿灭,我荆州亦要损兵折将,得不偿失。且……观昨夜之态,那关羽、张飞皆万人敌,若拼死突围,后果难料。” 刘先更侧重于实际操作的风险,点明了刘备身边那两位猛将的潜在破坏力。
蔡瑁被驳斥,脸色涨红,怒视邓义、刘先:“二位大人何其迂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刘备声望再高,不过千余残兵,困守山谷,杀之易如反掌!至于曹操,哼,我荆州带甲十万,水军冠绝长江,何惧之有?难道留着这头猛虎,等他养精蓄锐,反噬其主吗?” 他再次试图加强说服力。
这时,一直沉默的蒯越放下了茶杯。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德珪(蔡瑁字)将军忠勇可嘉,所虑亦有其理。邓治中、刘别驾老成谋国,所言亦切中肯綮。” 他先各打五十大板,稳住局面,随即话锋一转,直指核心,“然诸公所议,或失之急躁,或失之宽纵。杀之,固然痛快,然主公仁德之名受损,授曹操口实,确为不智。留之襄阳近侧,朝夕相处,以其名望,假以时日,必能收揽人心,结交豪杰,恐生肘腋之变,此乃心腹之患,亦不可不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刘表脸上,缓缓道:“为今之计,当行‘驱虎吞狼’、‘以藩屏荆’之策。” 此言一出,众人皆露疑惑之色。
蒯越从容解释:“北境南阳郡,新野小城,地近宛洛,直面曹操兵锋。此地虽属我荆州,然地处前线,屡遭兵燹,民生凋敝,城防亦不甚坚固。可将刘备安置于新野,令其屯驻。
其一,可示主公宽仁大度,善待宗亲贤士,令天下归心。
其二,新野乃抗曹前线,刘备素有抗曹之志,其麾下关羽、张飞皆世之虎将,正好命其驻守北门,为我荆州抵挡曹操锋芒。若其胜,则消弭曹患,功在荆州;若其败,则借曹操之手除之,主公无伤贤名,更免去亲自动手的污点。
其三,新野远离襄阳核心,将其势力隔离在外,既避免其与襄阳士民过多接触,又可置于我荆州大军(尤其是蔡都督掌控的水陆之师)的监视之下,使其不敢轻举妄动。此乃一举三得之策。”
蒯越的策略,阴柔而狠辣,充满了政治算计。表面上是重用,实则是流放与利用。将刘备放在曹操的刀锋前,无论胜败,荆州都能坐收渔利。
刘表听着,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蒯越的提议,显然击中了他内心深处的矛盾。他既忌惮刘备的潜力,不愿其留在身边,又不愿背负杀害贤良的恶名。新野这个缓冲地带,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一直沉默的年轻将领文聘,此时忍不住开口:“蒯长史之计,看似周全。然新野城小兵微,刘备仅千余残兵,如何能挡曹操虎狼之师?此举,岂非置刘青州于必死之地?恐寒天下英雄之心。” 文聘性格刚直,对刘备的遭遇隐隐有同情之意。
蔡瑁立刻冷笑反驳:“文仲业(文聘字)将军多虑了!刘备若真有本事,自能守住新野,建功立业。若守不住,那是他时运不济,本领不济,与我荆州何干?难道还要我荆州大军去替他守那弹丸之地不成?”
蒯越也接口道:“文将军仁厚。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给刘备新野一县之地,允其自行招募流民,补充兵员,已是我荆州莫大的恩典。能否立足,全看他自己的造化。若连立足都做不到,又何谈日后助我荆州、匡扶汉室?” 这话绵里藏针,堵住了文聘的质疑。
厅内再次陷入争论。支持蒯越“驱虎吞狼”之策的(主要是蔡瑁一系和部分认同此策略的官员)和支持邓义、刘先“以礼相待,谨慎观察”的(主要是部分文官和如文聘等将领)形成了两派。双方引经据典,争论不休,焦点就在于对刘备威胁的评估以及安置地点和权限的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