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王畅吃个田螺吃得这样辛苦,一旁那魏夫子着实看不下去,道:“你且住,别呛着——我田螺见得多,吃给你看看。”
心中却是忍不住想:这学生,空有大高个,怎的如此没用,只怕是全拿蛮力,巧劲都不会使,这才吸不出来——连吃肉都要我这当先生的来教他!
说着,也跟着伸手捏了一个大田螺。
他掏了露在外头的一截酿肉,这就开始试探性地吸吃起来。
若说不愧是先生呢,果然厉害许多,大开大合,架势摆得足足的,各种力度、方向、法子都试了一回,先从螺头吸,再从螺尾吸,再用筷子使劲捅,还拿竹签努力拖勾,简直十八般吃螺艺,样样在身,奈何那塞在最中间的一段肉仍旧纹丝不动。
两桌人个个看着,先还期待,慢慢眼神也有些不对了。
——连个田螺壳里的肉都吃不到,你还是先生呢,行不行的??
“老魏,你不成就罢了,让开,叫我来试试!”
这却是一旁的曹夫子。
另又有其余学生,也纷纷叫道:“曹先生慢来,且叫弟子代劳!”
众人看了半日,早已个个摩拳擦掌,此时再不肯看戏,吵吵嚷嚷,争先恐后,也忙取了田螺酿过来,要一试身手。
陈夫子本就难耐,早等不及,因见手里田螺酿里头汤汁淋漓,从头尾处乱漏,忙拿筷子先掏了一段酿肉出来,急急用嘴巴去接。
第一口,他就有点懵了。
过于鲜浓了。
浓郁的汤汁跟肉馅混在一起,当先感受到的是薄荷的辛冽,但很快,那清凉、辛冽感就被螺肉跟猪肉混出来的浓香给冲刷走了,极其味美,完全是他意料之外的味道。
肉馅软,带一点弹,咬下去的时候汤汁迸溅——那汤汁简直是精华中的精华,浓得离谱,非常野蛮,却又不腻。
猪的肉香和田螺肉那一股子河味自带的鲜是互堪互补的,配着香菇碎解腻增香,薄荷碎去腥提味,除却盐和酱油,另还有不可缺少的广南腐乳并腐乳汁,恰到好处的比例,一道拼补起来,将将就是那一轮八月十五的月亮,圆满极了。
因这是壳中酿肉,带壳烹制,那田螺壳宛如一口一口半封闭的小锅,锅中又有“锅”,两层隔绝,更能锁住鲜美味道在其中,叫螺壳里头的肉馅被热力反复逼出鲜浓滋味,又自己重新浸润回去。
猪肉剁得极细,成了肉糜,甚至有一点软糯,螺肉也很细,但再细碎却也有自己坚持在,比猪肉那软骨头要坚强、紧实得多,等吃到宋妙特地后下的螺肉时,那肉稍大,还保留了形体,更能带一点弹韧,略像瑶柱的口感,比瑶柱更耐嚼。
浓香之余,薄荷的辛冽味道并不是点缀,而是从始至终的贯穿的,非常独特,吃着又有微微辣。
所有这些滋味,都被调和起来,蜷缩在小小的螺蛳壳里,憋了半日,一入口,就全数伸展开来,恨不得占满人嘴里的一应地盘。
两桌人都只顾着吸那卡在中间的螺肉出来,先前还多少有点交流,后头个个嘴巴再腾不出空来。
有些田螺谦让些,一口就叫食客把全部酿肉都吸嗦出来了,吃到嘴里的人,简直又惊又喜又得意,恨不得满屋子宣扬。
有些田螺执拗些,怎么都不肯放手那肉馅,叫师生们吃了半日吸不出,偏又不舍得放弃,围着个田螺壳,简直所有手段尽数使上,恨不得拿锤子把它给砸开了。
两桌晚饭,吃到天黑,一堆人不吃完那田螺酿都不肯放手。
宋妙不得已上了杀手锏,取了两把重剪子,让众人把那螺尾已经切掉的口子处再往里剪一圈壳,从里头掏肉出来吃。
因有这田螺酿,众人简直忘了自己是做什么来的,各桌一大盆,吃得撑到快走不动道。
倒是先生们眼见时辰赶不上了,忙催他们赶紧先回去,别违了学规,被学正记在本上。
一群学生依依不舍跟先生们告了辞,向宋妙等人道了谢,匆匆一窝蜂走了。
剩得先生们洗了手,打着嗝,重新整冠理袖。
至于那陈夫子,正慢慢捏那才切好端上来的果子吃,眼见宋妙捧着笔墨过来,笑吟吟看着自己,顿时一拍脑袋,做一副刚想起来样子,道:“险些忘了要好好给这食肆写屏风、中堂……”
一边说,一边却是看向一旁小尤,悄悄使了个眼色。
小尤还兀自吃得满嘴油,立刻反应过来,忙拿帕子擦了嘴,抢着道:“今晚菜这样好,吃得这样饱,只怕先生那笔下都是肉味不说,脑子里又全是田螺酿,字有其味,写出来的屏风、中堂,多半叫人看了就饱——你明日若是得空,不如我们明日再来写吧!”
“便是明日有事要忙,改一天,后日、大后日,都可以啊!咱们请先生饿着肚子写,一写一个准——肯定就能叫人一看就饿,到时候客人来了,菜都要多点几个!”
又道:“小娘子且放心,便是先生一时忘了,我也一定记得此事,下了学就提醒他,到时候我陪先生一并过来,帮着研墨铺纸,认真给这食肆写个气派中堂出来!”
宋妙从善如流,应道:“这几日家里都没有旁的事,两位若是得空,定当扫榻相迎。”
请人写字,又是陈老这样才德兼具之人,虽是他自己主动提出,宋妙却也做不到一点表示没有。
但这般情形之下,不好谈钱不说,他那润笔宋妙也根本给不起。
她于是提议道:“若是定在明晚,二位不嫌弃,小店就提前备下几色小菜……”
小尤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立刻答道:“那怎么好意思——我们明日酉时初能走,收拾收拾,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
前头三人对话时候,边上几个刚打理好仪容的夫子还不怎么当一回事,等听到此处,个个的背一下子就挺直了,连头冠都高了些一般。
其中一人忽的回头,插嘴道:“写中堂,我怕是比不过陈老,可在下这一笔小字也挺拿得出手——小娘子这食肆要不要木挂招牌的?”
宋妙一怔,笑道:“若能有,自然更好。”
其余几个夫子不过嘴巴张得慢了一步,没抢到,此时都忍不住瞪那木挂招牌夫子。
此人眯着觑觑眼,呵呵笑。
众人急急想,终于又有人得了个主意,忙问道:“老夫擅绘,小娘子,你这食肆怕也要菜本吧?我看此处当为雅人集聚之地,届时衔觞赋诗,好不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