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言回头,眸色温润如古玉,看见他袍角沾的些许灰尘,无奈道:“又去拆谁的台了?”
“拆了三清殿的匾额,”苏烬走到他身边,随手摘了朵木槿,指尖轻轻一捻,花瓣便化作金粉簌簌落下,“还有,把仙师馆给废了。”
“哦?”凌言挑眉,“那些术士,怕是要骂你跋扈。”
“骂就骂呗。”苏烬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金瞳里闪着狡黠的光,“总好过他们在宫里搞些邪魔歪道。”
凌言失笑,抬手替他拂去肩上的灰:“你既做了主,便按你的意思办。只是那边……”
“跑不了。”苏烬打断他,语气骤然冷冽,“那些玉牌,大理寺正在查,顺着藤摸下去,后面牵扯的人自然也藏不住。”
暮色浸窗时,晚翠领着几个宫人鱼贯而入,皆垂首跪于地,双手稳稳托着描金托盘。托盘上覆着明黄缎布,底下轮廓规整,显是衣物形制。
“陛下,苏大人,”晚翠声音轻细,带着几分谨慎,“朝服已按陛下吩咐赶制妥当,请过目。若有不妥之处,奴婢这就使人连夜修改,断不误了明日大典。”
凌言正倚在软榻上翻书,闻言只淡淡瞥了一眼那托盘,朱红锦缎在烛火下泛着流光,繁复纹样隐约可见。他眉峰微扬,语气疏淡:“随便。”
这二字轻描淡写,倒让晚翠一时僵住,忙抬眼望向苏烬,眼底带着几分惶恐求助。
苏烬无奈轻笑,伸手将托盘上的朱红龙袍取过,指尖拂过缎面,触感丝滑厚重。他轻轻一抖,袍身展开,霎时满室生辉——
那是用上好云锦织就的玄纁礼服,朱红为底,玄色镶边,周身用足金捻线绣着五爪金龙,龙首昂扬,鳞爪分明,仿佛正腾云驾雾,欲破壁而出。
龙袍前胸后背各缀一团正龙,两肩为行龙,下摆处江崖海水纹层层叠叠,间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章纹,每一针每一线都极尽精巧,烛光映照下,金线流转,灿若云霞,端的是威仪赫赫,贵不可言。
“倒是像模像样。”苏烬低语一句,又拿起另一托盘上的衣物。
那是件红黑相间的锦袍,领口袖缘皆用玄色织金缎镶边,衣身绣着四爪蟒纹,蟒首怒目,身姿矫健,虽无龙袍那般睥睨天下的气势,却也透着一股凌厉贵气,与龙袍遥相呼应,又恪守着君臣之别。
“这有何好看的,就这样吧。”苏烬将衣物放回托盘,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宫人们不敢多言,垂首应是。
此事虽未明诏天下,然内务府赶制的礼服早已泄露风声——明日不仅是新帝登基大典,更是帝后大婚之仪。
这位年轻的帝王,竟真要在金銮殿上,将登基与大婚并为一日,既不选吉日,更不顾礼法,要立的“皇后”,还是位男子。
群臣早已懒得再上奏折,毕竟再多谏言,最终也只会落到苏烬手中,那位清冷孤傲的陛下,怕是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是以内务府备下的大典之物,皆是红绸铺地,红毯通天,前半段依着祖制,是新帝登极、昭告天下的庄严;后半段却画风陡转,红烛高燃,喜帐轻垂,竟是帝后同拜的婚仪。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场合二为一的大典,并未沿用皇家礼制,反倒改用了玄门仪轨。
消息传出,太和殿外候着的百官顿时哗然,面色各异,窃窃私语声不绝。
“竟用玄门规格?这、这不合祖制啊!”
“陛下此举,未免太过随性……”
不仅是朝臣,连受邀观礼的各玄门掌门亦面面相觑。茅山派掌门面沉如水,指尖捻诀,似在推演什么。
青城山长老眉头紧锁,望着宫中隐隐透出的阵法灵光,低声道:“以玄门仪轨行帝王婚典,古往今来未有先例,这是要将天道气运与人间帝星,彻底绑在一处么?”
众人心中各有盘算,望着承乾宫方向的目光里,有惊疑,有不解,亦有几分隐隐的敬畏。这场惊世骇俗的大典,明日便要在万众瞩目下,揭开它神秘的面纱。
五更三点,启明星未落,紫宸宫外已列起仪仗。
鎏金铜炉里的龙涎香袅袅娜娜,顺着丹陛漫过白玉栏杆,与檐角铜铃的清响缠在一处。
太和殿前的丹墀下,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绯色、青色、紫色的官袍在熹微晨光里叠成层层浪涛,帽翅上的孔雀翎沾着露水,映得整座宫城都泛着细碎的金芒。
承乾宫暖阁内,烛火犹明。凌言坐在镜前,任由晚翠与苏烬为他整理衣冠。
玄纁龙袍铺在膝上,金线绣的五爪金龙在镜中舒展鳞爪,仿佛要从缎面游进晨光里。
苏烬执着玉带的手微微一顿,指尖拂过他颈间露出的月白中衣,低声道:“冠冕沉,若累了,便扶着我些。”
凌言抬眼,镜中两人身影相叠,他鬓边的玉簪与苏烬玄袍上的蟒纹金扣遥遥相对。“无妨。”他淡淡道,指尖叩了叩镜沿,“不过是走个过场。”
苏烬失笑,俯身替他系好玉带末端的玉佩,那玉佩是暖玉所制,雕着并蒂莲纹,触手温凉。“待会儿见了那些老顽固,少动气。”
“放心。”凌言侧目看他,眸色映着烛火,“我还没小气到与凡俗计较。”
话音落时,殿外传来内侍总管尖细的唱喏:“吉时到——请陛下登殿!”
苏烬扶着凌言起身,龙袍曳地的声响轻若流水,却在寂静的宫室里掷地有声。
两人并肩走出暖阁,廊下的宫灯尚未熄灭,晕黄的光落在凌言新束的发间,冠冕上的珍珠串随着步履轻轻摇晃,撞出细碎的清响,像是将星辰的声音都拢在了耳畔。
从承乾宫到太和殿的路,铺着足有十里长的红毯,红毯两侧列着金甲武士,手中长戟的寒芒刺破晨雾。
玄门各派的掌门与长老们立于丹陛东侧,他们身着各色道袍,垂眸肃立,指尖却多捻着法诀,似在感应天地气运的流转。
凌言拾级而上,每一步都踏在金砖的凹陷处——
那是百年间无数帝王踩出的痕迹。他忽然想起初见苏烬时,这人也是这样一步一步朝他走来,玄袍沾着风雪,金瞳里却燃着比殿宇更亮的光。
“陛下驾到——”
内侍的唱喏声穿透太和殿的朱漆大门,殿内的钟鼓礼乐骤然齐鸣。
凌言在苏烬的护送下步入殿中,目光扫过阶下黑压压的百官,最终落在御座前的香炉上。
香烟缭绕,将他的身影衬得愈发清贵孤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