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是冻透的冷,是成了冷本身。
我那点子叫“念头”的东西,跟着那根吓破了胆的灰白骨矛,一块儿从地底烂泥塘里窜出来,砸回冻土上时,觉着自个儿也成了一块冻硬了的尸油。脑子里(如果那骨头芯子里还能叫脑子的话)塞满了刚才“瞅”见的玩意儿——那锁链网子,那网子中间冻着的“东西”。不是怕,是空。魂儿被那玩意儿剐了一遍,啥都没剩下,就剩个透心凉的窟窿。
“嗡……”
骨矛插在冻土坑里,抖得跟打摆子似的。灰白的光在矛杆子上乱窜,那些鬼哭狼嚎的人脸纹路和冻裂的石头疤瘌扭成一团,活像一群被开水烫了的蛆。矛尖上,那颗刚“睁”了没一瞬的暗红“眼珠子”,死死地“闭”着,就留下个指甲盖大的暗红血痂,冻在重新裹上去的灰白“髓油”里,硬邦邦的,像颗死透了的鱼眼。
它在怕。怕得骨头缝儿里都往外冒寒气儿。
地底下那老鬼玩意儿(亿万石眼珠堆的怪物)的咆哮,隔着头顶厚厚的冻土冰壳子,闷雷似的滚上来。震得坑边的冻土渣子簌簌往下掉。那动静儿里没了刚才的暴怒,反倒透着一股子……被勾起了兴致的……阴冷?像是闻见了血腥味儿的狼,隔着笼子打量里头吓瘫了的羊。
骨矛抖得更厉害了。矛杆子上灰白的光拼命往回收缩,想把自己缩成一团,藏进冻土里。它想跑,可刚从地底下那要命的地方逃出来,魂儿都吓飞了一半,哪还有力气再钻一次?只能像条冻僵的蛇,盘在坑底哆嗦。
我这困在“鱼眼”里的“念头”,跟着一块儿凉。凉透了。底下那锁链网子里的“东西”,像块烧红的烙铁,把“山子”那点可怜的记忆——奶奶枯手的热乎,爷爷烟袋锅的辣,小院风雪里的哭嚎——全烫没了。就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冻原,死寂,空。
就在这连“怕”都快冻没了的当口——
“咚。”
一声。
不是地底下的闷雷。是……地面上。
声音不大,像谁用冻僵的手指头,在蒙了厚雪的破鼓上,轻轻……弹了一下。
“咚。”
又是一声。比刚才清晰了点。带着点……空洞的回音。
灰白骨矛猛地一“僵”!连哆嗦都停了。矛尖那颗死鱼眼似的暗红血痂,极其轻微地……搏动了一下。不是活过来的跳,是……被什么东西……惊扰了……残留的“悸动”。
“咚…咚咚…”
声音连成了串儿。不紧不慢,空洞,单调。像有东西在雪地里……踩着某种诡异的步子……敲着一面看不见的鼓。
声音来源……就在这冻土坑的……边上!
骨矛那点残存的“魂儿”,所有的“怕”瞬间被这近在咫尺的诡异动静点燃!矛杆子上的灰白光芒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向内收缩、凝聚!不再试图逃跑,而是……死死地……“盯”向了坑沿!
一股冰冷的、带着被侵犯领土般暴怒的……死寂威压……从矛身上散发出来!坑底的冻土被这股威压一激,表面瞬间覆盖上一层更厚的灰白冰霜!
我这困在“眼”里的“念头”,也被强行拽着,透过那层裹着暗红血痂的灰白“髓油”,模模糊糊地“看”向了坑沿上方——
风雪不知何时又起了。
不是之前那种刮骨头的白毛风。风不大,卷着些灰扑扑的东西,慢悠悠地从铅灰色的天幕上飘下来。
是……雪?
不!
是……纸屑!
暗红色的纸屑!巴掌大小,边缘被烧得焦黑卷曲,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跟之前奶奶院里那场“血雪”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深,红得发黑,透着一股子陈年血垢的腥气。
“咚咚…咚咚咚…”
那空洞的鼓点声,更近了!似乎就在坑沿边上!
伴随着鼓点,坑沿的冻土边缘……积雪……微微向下凹陷了一小块。
紧接着……
一只脚……轻轻踏在了凹陷的雪窝里。
灰白色的脚。孩童大小。脚踝纤细,脚趾圆润,皮肤却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灰白岩石质感。脚背上沾着几片暗红的纸屑。
是它!
那个裹着奶奶靛蓝棉袄裤的……灰眼孩童!
它……又来了!
风雪卷着暗红纸屑,在坑沿上打着旋儿。灰眼孩童静静地站在那里,肥大的靛蓝棉裤腿拖在雪地上,沾满了暗红的碎屑。高高竖起的棉袄领子依旧遮着下半张脸,只露出那双……纯粹的、死寂的、如同两颗冰冷石子的……灰眼。
那双灰眼,此刻没有看我(或者说这根骨矛),也没有看坑底。而是……死死地……盯着……坑沿对面……那片同样被暗红纸屑覆盖的雪地!
“咚咚…咚咚咚…”
空洞的鼓点声,从它盯着的那个方向……清晰地传来!
紧接着……
那片雪地……也微微凹陷了一小块。
另一只……同样灰白色的、孩童大小的……赤足……踏在了雪地上!
风雪卷动纸屑,缓缓勾勒出第二个……同样裹着肥大靛蓝棉袄裤、领子遮脸的……灰眼孩童!
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