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休庭的时间,短暂得仿佛一瞬,漫长得又像凝固了整个世纪。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焦灼与等待。
终于,法槌再次落下。“咚!”——这一次,那声音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沉重得令人心悸,是最终裁决,是命运叩响的钟声。
“全体起立!”
命令如同一道无声的电流,瞬间传遍法庭的每一个角落。法官、公诉人、辩护人、被告人,还有旁听席上屏息凝神的人们,所有人都肃然挺立。空气仿佛被抽干,凝固成冰冷的雕塑,只剩下胸腔里那沉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清晰得如同擂鼓。
审判长站起身,他拿起那份厚重的判决书,目光如炬,威严地扫过全场,最终,那锐利的视线停在了被告席上那三个瞬间失去血色、面如死灰的身影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洪亮,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激起沉闷的回响:
“……本院认为,被告人孙国富,身为国家工作人员,肩负着安全生产管理的千钧重担,本应恪尽职守,却罔顾国法,阳奉阴违,滥用手中权力,悍然强令工人于险境中作业!他对那场夺走生命、毁人家庭的事故,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领导责任!更利用职务之便,贪婪地收受巨额贿赂,为他人铺就不正当利益的邪路!其行为,已分别构成重大责任事故罪、渎职罪、受贿罪……犯罪情节,触目惊心,特别严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给国家和人民利益造成的损失,更是特别重大……”
“……被告人王德发,身为国家工作人员,非但不能守护真相,反而胆敢毁灭、伪造证据,其行径,已将法律与良知践踏于脚下!其行为构成毁灭证据罪、伪证罪、渎职罪……”
“……被告人李强,为了一己私利,谋取那肮脏的不正当利益,竟敢给予国家工作人员巨额财物!其行为构成行贿罪!同时,作为磐石防护的直接负责人,他生产、销售的产品,根本无法保障人身安全,是冷冰冰的杀人工具!其行为,同样构成了重大责任事故罪……”
审判长的声音在此刻顿住了,法庭内静得可怕,仿佛能听见尘埃落定的细微声响。
“综上,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四条、第三百九十七条、第三百八十五条、第三百零七条、第一百四十六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一、被告人孙国富,犯重大责任事故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犯渎职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犯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二十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二、被告人王德发,犯毁灭证据罪,判处有期徒刑七年;犯伪证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犯渎职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
“三、被告人李强,犯行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三百万元;犯重大责任事故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六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三百万元!”
“四、涉案赃款赃物及违法所得,一律予以追缴,上缴国库!”
“五、附带民事赔偿部分:被告人孙国富、洛圣都铁路公司巨人城工务段(单位犯罪)须连带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林野医疗费、残疾赔偿金、残疾辅助器具费、精神损害抚慰金等各项损失,共计人民币一百八十六万三千元……”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者直接向洛圣都省高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
“现在——闭庭!”审判长再次开口,声音斩钉截铁。“咚!”法槌重重落下,仿佛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尘埃落定。
“不——!!!”孙国富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那声音如同困兽的哀鸣,身体剧烈地扭动、挣扎,却被法警死死按住,动弹不得!王德发和李强则彻底瘫软下去,面无人色,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
旁听席上,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决堤,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有压抑的哭声,有痛快的骂声,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深深叹息,以及经久不息、带着泪水的掌声!
小陈和老赵死死抓住我的胳膊,仿佛要把我嵌进他们身体里。老赵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野哥……判了……判了!二十年!孙国富这老东西,完了!彻底完了!”
我站在原地,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二十年的刑期,一百八十六万的赔偿……这些冰冷的数字,宣告着正义的迟来一步。但那条永远失去的手臂,那个暴雨夜的噩梦,老黄、周坤他们永远闭上的眼睛,那些被践踏、被漠视的尊严,又岂是数字能够衡量?永远不能。
迟到的正义,还是正义吗?它无法抚平所有伤痕,那些伤疤会永远留在心里。但它至少,让作恶者付出了代价,让还活着的人,看到了一丝微光。
我们走出那扇庄严肃穆的法院大门。奇妙的是,连日阴沉的天空,竟被深秋的阳光刺破,洒下金色的光芒,落在身上,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空气依旧清冷,却不再刺骨。
法院高高的台阶下,早已围满了记者,长枪短炮般的镜头瞬间齐刷刷对准了我。
“林野同志!请问你对判决结果满意吗?”“林野同志,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林野同志,作为大家口中的英雄,你有什么话想对大家说?”
闪光灯噼啪作响,几乎让人睁不开眼。话筒如同林立的树枝,争先恐后地伸到我面前。
英雄?我停下脚步,看着眼前喧嚣的人群,阳光有些刺眼。我抬起仅存的右手,下意识地挡了一下。空荡荡的左袖管在阳光下,像一个无声的问号,格外醒目。
“我不是英雄。”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嘈杂,“我只是一个……不想自己被明码标价、不想工友们的血白流的……普通工人。”
我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那些闪烁的镜头,仿佛想穿透它们,看到更远、更深的地方:“这场官司,我们赢了。孙国富他们,得到了惩罚。但我想问的是——”“为什么,非要等到一条胳膊没了,人命填进去了,血溅得到处都是,这些藏在暗处的蛀虫,才能被挖出来?”“那些害人的规定,是谁在纵容它存在?”“那些致命的漏洞,为什么总要等到出事了才去补?”“在有些人眼里,工人的命,是不是永远都只是一串可以随便加减乘除的数字?”
我的声音不激昂,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浸透了血泪的质问。“我希望,我的胳膊,老黄的命,雷科长的遭遇,还有这场审判……能换来一些真正的改变。让以后在铁轨上讨生活的兄弟们,不用再担心头顶会掉下石头,不用再担心背后会捅来刀子,不用再担心……自己这条命,到底值不值那八万块!”
说完,我不再理会那些追问的记者和闪烁的镜头。让小陈和老赵搀扶着,一步一步,缓缓走下高高的台阶。阳光拉长我们三个人的影子,投映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几天后。巨人城西郊,k98+450 区段附近的山坡上。
这里已被永久封闭,四周拉起了坚固的防护网,竖起了醒目的警示牌。山体滑坡的痕迹依旧狰狞,触目惊心,但新的加固工程已经启动。巨大的机械发出轰鸣,工人们戴着崭新的安全帽、穿着鲜亮的反光背心,在牢固的安全绳保护下,有条不紊地作业。
一座新立的石碑,静静矗立在事故点不远处一个背风的角落。碑上没有逝者的名字,只有一行简洁而沉重的字:
纪念所有为守护铁路安全付出生命与健康的人。愿警钟长鸣,悲剧不再。
石碑前,静静地放着一束洁白的菊花。
我和小陈、老赵,还有几位工务段的老工友,站在石碑前。山风掠过,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也带来深秋特有的凉意。
我伸出仅存的右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石碑。指尖划过那行字,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无声的沉重,以及一种迟来的告慰。
“老黄……还有……所有折在这条路上的弟兄们……”老赵的声音哽咽,粗糙的大手抹了把脸,“安息吧……那帮畜生……遭报应了……”
小陈默默地将一瓶白酒洒在碑前,酒液渗入泥土,仿佛带着某种祭奠的仪式感。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蜿蜒的铁路线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一列长长的货运列车正轰鸣着驶过,汽笛声悠长而有力,划破山野的寂静,向着未知的远方驶去。
那是流动的钢铁,是国家跳动的脉搏,也承载着无数像我们这样普通工人的汗水和……生命。
阳光依旧有些刺眼。我眯起眼,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沉默的石碑,然后转过身。
“走吧。”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我们三人,沿着新修的巡线小道,一步一步,向着山下的工务段走去。小陈和老赵一左一右搀着我,像两道沉默的墙。
深秋的阳光,终于毫无保留地洒满了大地,也洒在我们身上。左肩依旧空荡,前路依旧漫长,但脚下的路,似乎比来时,明亮了一些。
风吹起工装的衣角。远处,铁轨延伸向地平线,在阳光下,反射出坚定而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