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出自己的旧手机,操作了几下,将音量调到最大。
短暂的电流杂音后,手机扬声器里清晰地传出了周坤那极具辨识度的、带着压抑怒意的声音:
“……妈的!林野这个刺头!三年前那笔账还没跟他算清!这次自己撞枪口上,还他妈想当英雄?做梦!老子不把他钉死在事故责任上,罚到他倾家荡产,我就不姓周!……孙段长那边不用担心,老王(王德发)会处理干净……条例?那破规定什么时候生效还不是老子说了算?……你放心,这次一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看他还敢不敢乱举报!”
录音不长,但信息量爆炸!周坤那充满个人怨恨的咆哮,对非法操纵规定的直言不讳,对串通王德发和意图蒙蔽孙段长的赤裸裸的阴谋,暴露无遗!
整个仲裁庭死寂一片!连空气都凝固了!
周坤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成猪肝般的紫红色!他猛地站起来,指着小陈,手指抖得像得了帕金森:“污蔑!这是污蔑!伪造的!这是…这是非法录音!侵犯隐私!仲裁员!这绝对不能作为证据!”
金丝眼镜律师也立刻反应过来,厉声道:“首席仲裁员!这份录音来源不明,未经对方同意录制,严重侵犯个人隐私权!属于非法证据!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以侵害他人合法权益或者违反法律禁止性规定的方法取得的证据,不能作为认定案件事实的依据!此份录音必须排除!并且,我方保留追究申请人方侵犯名誉权及非法取证的法律责任!”
“非法证据!必须排除!”周坤和王德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异口同声地嘶喊。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首席仲裁员李仲裁员的脸上。
他沉默着。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那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捉摸的光芒。他看了看激动得面红耳赤的周坤和王德发,又看了看孤零零坐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仅剩一臂的我,最后,目光落在小陈手中那部破旧的手机上。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权威:
“关于申请人方提交的录音证据,”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小陈和我,“根据相关法律规定,未经对方当事人同意私自录制其谈话,系不合法行为。以非法手段取得的证据,不具备证据效力。本庭对该份录音证据的真实性、合法性不予认可,予以排除。请申请人方代理人注意取证方式的合法性。”
“予以排除”!
四个字,如同四把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瞬间冻结了所有的血液!
小陈呆立当场,像被抽掉了灵魂。老赵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周坤和王德发如释重负,长长地吁了口气,瘫坐回椅子上,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般的、扭曲的得意笑容。金丝眼镜律师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丝职业性的、胜利者的弧度。
所有的光,都灭了。
我坐在那里,感觉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左肩空荡荡的袖管,此刻重逾千斤,压得我无法呼吸。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旋转。原来,撕开了黑幕,抓住了毒蛇的七寸,在权力的规则面前,依旧是蚍蜉撼树,依旧是徒劳无功。他们有一万种方法,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碾成灰。
就在我万念俱灰,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深渊时。
首席仲裁员李仲裁员再次开口了。他没有宣布休庭,而是用一种奇特的、带着点语重心长、又仿佛“推心置腹”的语气,目光越过桌面,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庭审时的冰冷审视,而像是一个长辈在看一个不懂事、钻牛角尖的后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林野同志,”他的声音甚至放柔和了一些,“你的情况,仲裁庭是了解的。因工受伤,失去了手臂,确实非常不幸,值得同情。”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务实”起来:“但是啊,维权也要讲究方式方法,更要看清现实。劳动仲裁,讲的是法律,是证据,是规则。不是靠情绪,靠…嗯…一些不太合规的手段就能解决问题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扫过我空荡的左袖,又看了看对面周坤等人,最后落回我脸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仲裁庭:“你现在的伤残等级定的是十级吧?(他明知故问)十级伤残,按照相关赔偿标准,能拿到八万块钱的赔偿,说实在的……”
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诚恳”的、劝解的表情,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吐出那句如同毒蛇亮出獠牙般的话语:“……真的不算低啦!”
不算低啦!不算低啦!不算低啦!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弹!又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烙在了我的灵魂最深处!
它不是咆哮,不是威胁,甚至不是明显的偏袒。它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善意”外衣的、最冰冷彻骨的否定!它否定了我所有的不甘!否定了那场暴雨夜救人的价值!否定了周坤王德发的构陷!否定了条例的非法!否定了罚款的荒谬!否定了小王(陈小兵)的沉默!否定了我这条胳膊被称斤论两、加减乘除后标价为“六万八”的奇耻大辱!
它用最“温和”的方式,给这一切盖棺定论:你,林野,一条胳膊,换八万块,知足吧!别闹了!
“嗡——!”
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轰鸣!眼前的一切瞬间被猩红的血色覆盖!断臂处那早已不存在的神经末梢,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剧痛!那不是幻痛,那是灵魂被彻底碾碎时发出的尖啸!
我猛地张开嘴,想嘶吼,想质问,想把这冠冕堂皇的仲裁庭连同这吃人的规则一起撕碎!
但喉咙里只涌上一股滚烫的、腥甜的液体!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猛地从我口中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洒在冰冷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像一朵朵绝望绽放的、凄厉的红梅!
“野哥!”“林野!”
小陈和老赵惊恐的呼喊声,仲裁员错愕的表情,周坤王德发眼中闪过的快意……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前迅速模糊、旋转、变暗。
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只有李仲裁员那张带着“善意”劝解表情的脸,和他那句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反复回荡的低语:“……十级伤残赔8万……不算低啦……”
不算低啦……不算低啦……不算……低……啦……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