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给出这些东西时,她心里是愧疚的。
玉堂疯癫的脸一幕幕出现在面前,她其实心里某处也在害怕,怕这前途无垠的孩子,又被自己这不成器的婶子拖累,同她的儿子一样。
可她其实和老爷子很像,心头那份期望,便是长子疯了,她也始终咽不下,此刻又隐约被她挪到了陈远身上。
祠堂里霎时静得骇人。
二婶刚要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连最刻薄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陈远拾起最上面那本,看见这些皱巴巴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全是陈玉堂清秀的小楷。
有些地方还晕着黄渍,他很清楚,这是被泪滴和汗珠子打湿,干涸后留下来的。
一时间,他瞧着四周要么涨红了脸,要么粗了脖子的叔婶,心里有些动容。
他前世是个老学究,儿时没见过爸妈,到老孤苦伶仃,死前手里攥的不是亲人的手,而是几本干巴巴的文学系教材。
他本以为自己上辈子是圆满的,作为汉语言文学教授,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在学术界享有盛誉。
曾经出版的十余部著作,比如《中国古代科举制度研究》,《明清八股文流变考》,被多所高校列为研究生必读书目,在顶级期刊上发表的论文更是数不胜数,他的学生都笑他是“行走的图书馆”。
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
那些冷冰冰的学术头衔、那些被引用的数据、那些装帧精美的著作,终究抵不过人间烟火里的一声“好侄儿”。
陈家人不顾一切的疼他,那他,就不顾一切的护着陈家人!
不就是科举?
能有何难!
他陈远两世为人,前世为师,想要拿个举人秀才,甚至说状元郎,又有何难?
便是制度再怎么腐朽,朝堂再怎么黑暗,他踩着陈家肩头,兵来将挡!若要平步青云,谁人能拦下他,谁人能挡得住?!
不过,陈远并不是个少年人,知道这份意气,要用在该用的地方。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便是要向上爬,也不该因此给陈家带来麻烦。
所以,答应去当书童,其实是出于慎重的考虑,而不是一时冲动的结果。
眼下最紧要的,是该去说服陈家人。
心里有了计较,陈远深吸一口气,认真开口。
“爷爷,县丞要我去做书童,无非是想羞辱陈家,断我前程。”
老爷子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继续说。”
陈远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若我主动投奔县学,以童生身份入学,他便再无理由强征。”
“童生?”
老爷子一怔,“可你尚未参加县试……”
“我有主意。”
陈远道,“那位县丞的王家公子,我打听过,兴许做的得当,这次做书童,是福非祸。”
众人听明白了。
陈远是要将这担子,全扛在自己身上。
可他今年才多啊?
那道略显消瘦的身影,立于中央,显得如此坚韧挺拔。
老爷子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手指微微颤抖。
“远儿,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闻言,陈世安嘴唇翕动,却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供桌前,重重跪下,对着祖宗牌位磕了三个响头。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陈世安,今日愧对先人……”
他声音哽咽,却字字铿锵,“但陈家血脉未绝,子孙同心,我陈氏一族,绝不会就此倒下!”
大房周氏捂着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既心疼儿子,又为他这份担当而骄傲。
二婶子攥着银镯子的手松了又紧,最终重重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倒显得我们几个婶子辈的没出息了。”
三房媳妇王氏怔怔地望着陈远,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儿子,眼眶一热,连忙别过头去。
四房幺叔沉默地拍了拍陈远的肩膀,粗糙的大手微微发颤,眼中满是欣慰。
祠堂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烛火摇曳,映照着众人复杂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