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其父司马懿,欺魏室孤儿寡母,窃取国柄;其兄司马师,废立君主,跋扈专权;至司马昭,更甚!弑君高贵乡公,人神共愤!此等逆贼,天人共弃!我钟会,世受魏恩,岂能坐视神器蒙尘?今奉天子密诏——” 我猛地从怀中抽出一卷早已备好的黄绫,高高举起,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骤然色变的脸,“讨伐逆贼司马昭,以清君侧!”
“密诏”二字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堂下瞬间炸开了锅!低低的惊呼、难以置信的抽气声、甲胄因身体紧绷而发出的轻微摩擦声混杂在一起。卫瓘脸色煞白,胡烈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丘建眼神闪烁不定……反抗的火苗在无数双眼中跳动,又被恐惧死死压住。
“诸君!”我提高了声调,压下骚动,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顺天应命,匡扶社稷,正在此时!凡助我者,裂土封侯,共享富贵!若有二心——” 我“铮”的一声拔出佩剑,寒光乍现,映亮了我眼中森然的杀机,“休怪钟某剑下无情!即刻起,全军戒备,封锁府库宫门!诸将所部军官,一律集中营中,由我亲信接管!尔等,便留在此堂,与我共商大计!”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链,瞬间捆缚了所有人。将领们被变相软禁,兵权被强行剥离。看着他们眼中那强压下的怒火和深深的忌惮,一股掌控一切的快意涌上心头。对,就是这样!恐惧,唯有绝对的恐惧,才是驾驭这群虎狼最有效的缰绳!待我肃清内部,整编大军,这蜀地,便是我的龙兴之地!司马昭?他远在洛阳,鞭长莫及!姜维?他不过是我手中一把暂时好用的刀!
“将军神武!顺天应人,我等誓死追随!”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刻意的激昂。我抬眼看去,是护军胡烈。他抱拳躬身,姿态恭顺,然而那低垂的眼帘下,一丝难以察觉的寒光飞快掠过。心头那丝掌控的快意,莫名地滞了一下,如同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不定。这胡烈……他眼中那丝异样,是真心臣服,还是……?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如同冰凉的蛛丝,悄然缠上心头,但旋即被更汹涌的权欲狂潮淹没。疑人不用?此刻,已无回头路可走!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蜀宫的寝殿空旷得令人心悸,白日里那掌控一切的威仪早已消散。案头烛火摇曳,映照着刚刚由几个心腹将领“呈献”上来的、前蜀汉库藏的冕旒和一方粗糙仿制的玉玺。冰冷的玉石入手,那股寒意竟直透心窝,激得我指尖一颤。冕旒上垂下的珠串,在昏暗的光线下晃动着惨淡的光晕,如同无数只窥伺的眼睛。
白日里议事堂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将领们眼中强压的惊惧与愤怒,胡烈那声刻意拔高的“誓死追随”以及他眼底那丝稍纵即逝的寒光……种种画面,此刻在脑中纷乱地闪现、碰撞。姜维白日里那看似恭谨的献策,条条指向如何联络蜀汉旧部、如何部署防御、如何对付可能出现的“内乱”,他的热情背后,是否也藏着别的算计?他真甘心为我做嫁衣?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漫涌上来,瞬间淹没了脚踝,继而漫过胸口,几乎令人窒息。偌大的宫殿,死寂无声,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如同死神的嘲弄。这冰冷的冕旒玉玺,这空旷得如同巨大坟墓的宫殿,还有那殿外二十万心思各异、随时可能反噬的虎狼之师……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龙椅”?
我猛地攥紧了那方冰冷的假玉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不!不能退!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踩着尸山血海走下去!恐惧?孤独?那是弱者才有的情绪!明日,明日便以雷霆手段,再杀几个跳得最高的将领立威!以血浇灌,这权座方能稳固!姜维?待我根基扎稳,他也不过是下一个邓艾!司马昭?待我整合了蜀地兵马钱粮,挥师东出,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来人!”我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激起突兀的回响,连自己都惊了一下。一个亲兵应声而入,垂手待命。“传令下去,加强各处巡查!尤其将领集中居住之所,给本将军盯紧了!凡有异动者,格杀勿论!” 亲兵领命而去。殿内重归死寂。我颓然坐倒在冰冷的御座边缘,那冕旒珠串晃动的影子投在光洁的地砖上,扭曲、拉长,如同择人而噬的鬼魅。
腊月十八,天阴沉得如同巨大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成都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蜀宫深处,我正焦躁地踱步,与姜维对着摊开的蜀中地图低声谋划着下一步的布防。他手指划过几处关隘,语速极快,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殿外。殿内只有我们两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
突然,一阵极其遥远、极其沉闷的声浪隐隐传来,如同地底深处压抑的咆哮。起初若有若无,但不过数息之间,那声音便如同滚雪球般迅速放大、清晰、迫近!是无数人汇聚在一起的嘶吼!是兵刃碰撞的刺耳锐响!是木石崩塌的轰然巨响!其间更夹杂着凄厉无比的惨叫:“诛杀反贼钟会!救出胡护军!”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就在殿门外炸开!沉重的宫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殿内仅存的几盏灯火被这巨大的震动激得疯狂摇曳,光影乱舞,如同末日降临。
我的心脏骤然停止,血液瞬间冻结!猛地抬头看向姜维,他脸上同样血色尽褪,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震惊、狂喜和最后疯狂的光芒!无需言语,一切都明白了!胡烈!那个该死的胡烈!他竟能在他儿子胡渊的煽动下,让那些被囚禁的军官们反了!
“钟会谋反!格杀勿论!” “救出将军们!” 喊杀声、兵刃交击声、垂死哀嚎声如同滔天巨浪,彻底淹没了整座宫殿!厚重的殿门在连续不断的撞击下剧烈颤抖,门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木屑簌簌落下。
完了!一切都完了!那精心编织的帝王美梦,在这狂暴的、猝不及防的喊杀声中,瞬间被撕扯得粉碎!恐惧,那被我刻意压制、不屑一顾的恐惧,此刻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噬咬住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我猛地抽出佩剑,冰凉的剑柄入手,竟无法抑制手臂的颤抖。目光扫过殿内,只有几个同样面无人色的贴身侍卫,还有姜维——他此刻也拔出了剑,背对着我,面向那摇摇欲坠的殿门,身体绷紧如弓弦,眼中燃烧着最后一丝近乎绝望的疯狂战意。他是在为我而战?不!他是在为他那早已化为泡影的“复汉”幻梦,做最后的、徒劳的殉葬!
“砰——!咔嚓!” 一声巨响,殿门终于被彻底撞开!破碎的木片激射!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灌入!无数张因杀戮而扭曲的面孔、无数柄染血的刀枪,汇成一片狂暴的怒潮,瞬间冲垮了门口侍卫微弱的抵抗,咆哮着向殿内涌来!为首的,正是那个曾对我“誓死追随”的胡烈!他脸上溅满血污,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赤裸裸的杀意,直直向我扑来!
“钟会逆贼!纳命来——!”胡烈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
没有思考的余地,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我挥剑格挡!“铛!” 金铁交鸣的巨响震得手臂发麻。剑光如匹练,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侍卫的惨叫在身边响起,一个接一个倒下。姜维的身影在我身侧疯狂舞动,剑光泼洒,带起一蓬蓬血雨,口中发出野兽般的怒吼,状若疯魔。他是在拼命,为了他那早已不存在的汉?还是为了拉上几个垫背的?
混乱中,冰冷的刀锋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我只觉左肩一阵钻心的剧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半边衣袍。脚步一个踉跄,视野被涌上的血色模糊。绝望!冰冷的、无边无际的绝望,彻底攫住了我!什么颍川麒麟,什么王佐之才,什么问鼎之志!在这群被释放出的、只为求生和复仇的野兽面前,全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呃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自身侧响起,盖过了所有的喊杀!是姜维!他手中的长剑被数柄长矛同时架住,一柄环首刀带着恶风,狠狠劈入他的后颈!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他伟岸的身躯猛地一僵,缓缓地、缓缓地向前扑倒,那双至死都圆睁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殿顶的藻井,里面凝固着无尽的不甘与……一种近乎解脱的疯狂。
姜维的死,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心中残存的、名为“可能”的幻觉。最后的挣扎也失去了意义。我猛地荡开胡烈刺来的一剑,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急退,脊背重重撞上了冰冷的蟠龙柱。巨大的冲力震得五脏六腑翻腾,喉头一甜,血腥气涌了上来。冰冷的柱身透过甲胄传来,如同命运最后的嘲弄。
视野因失血和眩晕而模糊晃动,眼前是无数张因杀戮而狰狞的脸孔,无数柄滴血的刀枪,无数双燃烧着疯狂与贪婪的眼睛,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胡烈的面孔在血污中扭曲放大,他的刀尖正对着我的咽喉,步步逼近。殿外,更远处,是震耳欲聋、无边无际的厮杀声浪,如同永不停歇的怒涛,要将这宫殿、将我、连同我那可笑又可悲的帝王梦,彻底撕碎、吞噬、埋葬!
一切喧嚣仿佛在瞬间远去,唯余一片死寂的空白。我背靠着冰冷的蟠龙柱,那上面盘踞的龙形浮雕,此刻在眼前晃动的血色视野中,竟显得如此狰狞而陌生。手中紧握的剑柄,沾满了滑腻的、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的血,那冰冷与粘稠交织的触感,清晰地提醒着我这终局的荒诞。
司马昭赞我“王佐之才”时那深潭般的目光……
父亲叮嘱“圭璋之洁”时庭院里摇曳的古槐影子……
寿春城头血污中接过玉柄麈尾时心底的冷笑……
二十万大军山呼海啸的“整肃军纪”……
剑阁城下与姜维双手相触时那冰冷的默契……
还有昨夜,那方入手彻骨的假玉玺……
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最终定格在眼前这片血海尸山,定格在胡烈那张因复仇而扭曲、步步逼近的脸孔上。原来如此。
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古怪的笑意爬上脸庞,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嘶哑的声音:
“呵……呵……” 笑声在喉咙里滚动,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原来……独夫之心……终是……独夫之局……”
胡烈的刀锋,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在眼前骤然放大,吞噬了最后的光亮。